第5章 贼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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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无人应答,但撬窗的声音却未停下。

樊漪披上外衣,轻手轻脚起身,推门往外间堂屋走去。

贴身丫鬟绿芜歪在门侧睡着了。

其余小丫鬟有的趴在榻上,有的倚在柱下,有的靠在椅背,头枕着手臂。

睡相一个比一个稀里糊涂。

她推了推绿芜的肩。

绿芜睡眼惺忪地睁眼,见樊漪起床,忙爬起来:“夫人口渴了?我去倒水。”

她打了个哈欠,借着烛光瞧见几个小丫鬟睡倒一片,立刻火气上头:“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姑奶奶我还没——”

樊漪赶紧捂住她的嘴,抬手指了指里间那扇窗。

绿芜心领神会,瞪圆了眼。

她双手复上樊漪的手,掌心触到对方冰凉的手指,心底狠狠一沉,懊悔如潮水般漫上来。

——她原该守在樊漪身边的。

以前老爷与樊漪赌气搬去好友家住时,夫人夜里常睡不着,都是她在旁轻声哄睡。

夫人睡着后,她就在床边铺个坐垫守夜。

夫人梦呓害怕,也是她一句句安抚。

直到蛊人出现,女子竟然能分化成乾元,还会长出男人的浊物。

各家盘查丫鬟仆人验明正身,竟真有姑娘家的丫鬟成了乾元。

一时惊起千层浪,为保女子清白,各家约定俗成。

丫鬟夜间必须三人以上守夜,且不可进入里间。

即便是主子唤人,也要三人同去,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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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想到,那时因,却结了此时果。

家里来了贼人,竟然是夫人第一个发现的。

若不是樊漪病重时,那位云游道人来府治病,临走时叮嘱将门窗贴符,以免邪祟侵扰——

此刻贼人早破窗而入。

而贼人不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成功与否,只要闯进里间,那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夫人与失贞无异。

绿芜一阵后怕,额上渗出一层冷汗。

目光落在门框上那道淡淡的咒纹,心下稍安。

云游道人所言非虚,说符箓过于明显,只起到一个震慑的作用。

不如在门窗刻下咒语,一旦心怀不轨之人出现,就会被咒语所伤。

果不其然。

下一刻,窗外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啊——!”

撬窗声骤然消失,所有声音像被掐住喉咙般瞬间静止。

绿芜立即扑到樊漪身前护住:“夫人莫怕!”

她胆子向来大,小时候就敢和人打赌,一个人去坟上睡觉。

还赢了一大笔钱,不仅能给母亲买得起药,还能够供妹妹去学堂。

但身弱者不能担财,就如同稚童守不住钱财,母亲和妹妹被她好赌的爹半个时辰都不到,连同赢来的钱都被输给赌坊。

她也被卖给人牙子,辗转多个人家。

万幸她遇到了樊漪,樊漪不嫌弃她嗓门大性子刁,买下当了贴身丫鬟。

虽然后来樊漪帮她托人找过母亲和妹妹的下落,但年岁太久,一直杳无音信。

她孤身一人,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有樊漪。

其实她有时候是把樊漪当妹妹来看待的,谁也别想欺负樊漪,老爷也不例外。

想到老爷,她胸腔里冒起腾腾怒火,抬腿就要开门,把外头那贼撕成八瓣。

樊漪知她护自己心切,但怕绿芜中了贼人的计谋,于是紧紧攥住绿芜的手。

“护院们听见动静却没来,想必已经被贼人放倒。这几个丫头素来恪尽职守,绝不会同时睡下,你也不会困倦得连我下床走路的声音都听不见,应是中了迷魂药之类的。”

“贼人撬不开门,又来撬窗,发现窗也打不开,于是故作发出声响,引我们出去,一旦房门打开就中了贼人的计,你万不可莽撞,小心为上。”

樊漪声音极轻:“万不可莽撞。”

绿芜咽下要炸开的怒火,紧贴樊漪身边,心口跳得像要裂开。

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门外的声音。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南边跑来,在门口站定。

就在这时,敲门声起。

堂屋里,烛火跳了一跳。

空气陡然紧绷。

绿芜大着胆子问道:“谁在那!”

那人喜道:“绿芜!夫人还好吗?”

绿芜一听见声音,整张脸都亮了:“夫人,是雨生!她来救我们了!”

樊漪抬手,按住她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的手背,目光透过门缝落向外头:“王护院,外面什么情况?”

雨生在门外抱拳:“刚才有个穿青天观道袍的道童,从夫人的院子里被弹飞出去——目测是飞到郊外了。”

“道童?”

樊漪心口猛地一沉。

她今日才与荀演提起青天观,晚上竟立刻便有道童入府撬门——

巧得过头了。

绿芜没听清她的低语,忙问:“夫人,你方才说什么?”

樊漪摇摇头:“无事。”

绿芜反倒更欢喜了:“夫人,让雨生守在门口吧。就算那什么观的道童还敢回来,有雨生在,您今晚总能睡个安稳觉。”

“嗯。”樊漪道,“今晚的事不必告诉这几个丫头,每人赏半年的月钱,压压惊。”

说完,她便往里间走。

“绿芜,你刚才说,那道童是被弹出去的?”

绿芜紧跟其后,答道:“自然是被那位云游道人在门窗上刻的咒语弹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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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漪脚步一顿:“云游道人?”

“对啊,”绿芜絮絮说着,语气里满是敬佩,“云游道人可有本事了。不仅救了夫人的命,还未卜先知地又救了夫人一次。”

“她长什么样?”樊漪心里浮起一个模糊又不可置信的念头。

“和仙君长得有点像。”绿芜认真道,“只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有胡子,一个没胡子。”

樊漪眼睫轻颤:“那……你见过仙君大人?她长什么样?”

绿芜吃惊地瞪大眼:“夫人,您明明见过的呀!上次那——”

樊漪怔了怔,记忆被轻轻撩开,自心底深处缓缓铺陈开来。

她记得那天,仙君府外搭起高台,云城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她本是胆小之人,双腿发软,却仍硬着头皮登上台,为仙君解围。

蛊人靠近的那瞬,她抖得连衣袖都在颤。

仙君站在她与蛊人之间,声音轻得像拂过耳畔的风:

“若害怕,我可以换别人。”

她眼眶一热,却固执摇头。

獠牙咬上手臂时,疼得她后退半步,一头跌进仙君怀中。

仙君稳稳扶住了她。

她听见台下夫君焦急喊她的名字,知道对方吃醋了。

于是她连忙道谢,从仙君怀里退开,老老实实站到一旁,等着看自己会不会分化成蛊人。

那时,她心思竟还飘得很——

若真要分化……

会变成什么性别?

虽说无论天干还是地坤,都活不过一年。

可她仍有些私心的偏向。

天干太躁,凶狠好战,愚蠢又乖戾。

——她厌恶。

地坤在雨露期时,则像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她更加害怕。

她见过太多分化成地坤的人,被兽性折磨得生不如死,最终选择自尽。

所幸,她的担忧只是白紧张一场——她没有分化。

而云城百姓与蛊人之间的积怨,也随着那场化解得以真正平息。

再后来……

她竟记不起仙君的模样。

而且她脑海中凡是与仙君本人相关的记忆,仿佛砚台里的一池墨,被一支巨大的狼毫笔轻轻一蘸,浓稠的墨色瞬间被抽空,只余下一层浅淡的痕迹。

留下的,不过是若有若无的触感与声音,仿佛隔着一层轻雾照来的光——柔和、朦胧、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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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是想看清,记忆便越是往雾里沉,雾气便越是把她往别处引。

“原来是这样……”樊漪低低呢喃,像是忽然被什么贯穿了记忆。

“夫人,您在说什么?”绿芜被她弄得心惊。

樊漪回到里间,坐在床榻边,指尖紧绞着被面,嗓音格外轻:“原来……是这样。”

“夫人,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吓到了?”绿芜忙蹲在她膝前,两手扶着她的腿,“我现在就去请大夫,您别怕。”

樊漪却像没听见似的,自言自语:“是我错怪他了。”

“谁?”绿芜狐疑。

“自然是……夫君。”

绿芜深吸口气:“您先慢慢说,我……给您倒杯茶。”

她实在怕自己听不懂,索性先去倒茶压压惊。

樊漪眼眶泛红,声音里满是悔意:“他被仙君府带走之前,同我置气,说进不了我这屋子……我还以为是说我心里没他,是在跟我赌气。”

她抬袖拭泪:“结果那天走了之后,我们竟连见一面都难了。人与人一起过日子,是要好好说话的。心里话不说,嘴上偏说些伤人的、反着的……害人害己。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

她哽住,“我绝不独活。”

绿芜端着茶杯的手,在听到樊漪的话后,先给自己呷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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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压压惊。

她瞧着樊漪拿着素绢默默流泪,满腹话却憋在嗓子口,欲言又止。

有没有一种可能——

老爷当初说“进不来屋子”,确实是进不来。

说“不想与夫人同榻”,也真是不想。

毕竟,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继承。

老爷嘴上说不会纳妾,实际上在外头偷腥不往家里带,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信守娶樊漪时的誓言。

简而言之:老爷,是个心怀不轨之徒。

但樊漪就像被谁施了法术似的——

即便她察觉了一些蛛丝马迹,那颗心还是死死粘在老爷身上。

老爷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她立刻能替他找出十几种借口。

譬如:

“夫君这么做一定有苦衷,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有限,帮不上他,也不能拖他后腿,岂能因为些模棱两可、毫无实证的事,就夫妻离心?”

又譬如:

“他平日里除了对我冷淡些,其实待我很好。只是偶尔忘记我的生辰罢了,他是为了铺子应酬才耽误的。后来不是也给我买了糕点道歉?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会道歉已经很难得了。”

再譬如:

“夫君除了吃喝嫖赌之外,从不杀人,也不仗势欺人,更不会动手打我,这世道上已属难能可贵了。我怎忍心让他为了我一退再退?”

……

以上,皆为樊漪亲口说过。

绿芜不能理解。

但尊重。

可不管她怎么尊重,她胸腔里那团腾腾的火也快把她自己烧得冒烟了。

于是,她仰头,对着茶壶嘴,把剩下的茶一口气全灌了。

喝完,用手背抹了抹嘴。

她想开口安慰樊漪两句,可张了张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劝呢?

劝了也没用。

她只好——

开始比划手语。

樊漪见状,抽泣声都滞了一瞬:“你又偷偷吃梅子蜜饯了?每次吃了都喉肿,还往嘴里塞,真是看见吃的就不要命。和雪宁一个样。”

她一边埋怨,一边起身去翻抽匣,“药在这里,你先吃了。要是一会儿肿得连大夫家的门都敲不开,你就等着被活活憋死。”

话出口,她忽地怔住——

梅子蜜饯。

她曾把这种治心口疼的小偏方说给荀演听。

荀演回她的第一句话是:“你未去过衢州,你怎么知道?”

彼时她一心挂念夫君,对那一句话并未深想。

此刻静下来回味——荀演当时的神情、语气、呼吸的细微顿挫——全都怪得很。

听说她知晓此事时,荀演第一反应不是好奇,而是带着一丝压不住的愠怒与质问。

她再往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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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屋内燃着苏合香,香气如一一条笔直的线,袅袅向上直升。

可荀演说出那句质问的瞬间,香气的劲道像被人拦腰一折,中间断了一截,隔了半息才续上。

她笃定,那一刻——

荀演在生气。

不是普通的恼火,而是那种误以为至交好友装疯卖傻、愚弄自己时才会流露出的失望与怒意。

可这是对一个陌生人该有的反应吗?

樊漪心跳急促,指尖发凉。

像荀演那样清冷矜贵、心境无波的仙人,绝不会在素昧平生之人面前外露半分情绪。

除非——

对荀演而言,她不是陌生人。

只因她随口说了句梅子蜜饯,便以为她在“装不知道”。

她闯入寝殿时,能毫不设防地露出情绪。

每一句,像是在和“过去的她”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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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演认识她。

并且——

过去的自己,与荀演关系匪浅。

她这才真切意识到——

自己失去的记忆里,或许藏着什么惊心动魄的东西。

但仅凭猜测是远远不够的。

她必须确认。

她必须——

去找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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