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戏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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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城的天经过两场人为秋雨的洗礼,此刻显得昏黄柔软,像中秋之夜的月晕,隔了一个月,再度洒落在人间。
古语有云:月圆思人,日圆思人,阴晴圆缺皆思人。
荀演走在街上忽而想起这句,却忍不住挑剔古人的字音:“思”与“四”同音,而世人素来忌讳“四”字,怎会轻易说出“思思思”?
多半是后人托古寄情,越托越俗。
她这样想着,却又突兀想起樊漪开的“长圆酒楼”——与她的字“长渊”音近。
那一瞬间,她竟生出一种荒唐的自作多情——
这四年里,是否有一刻,樊漪和自己心有灵犀。
是不是在自己站在凤凰台吹木笛、愿她平安时——樊漪也曾念过她?
念头乍起,便显得可笑。
人在幸福的时候,不会回头看。
在云城这一年里,她成了“仙君甲”,成了“客人乙”,成了“侠客丙”,也成了“路人丁”。
可不论她以哪种身份靠近——
她看到的,永远是樊漪对那个男人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神。
那时她笃定——樊漪离开自己,是对的。
她甚至替樊漪感到庆幸:
若樊漪当初跟了她,樊漪渴望的安稳日子,怕是早就被她毁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朝卫府方向而去。
她已经想好了——把王掌柜要回来,亲手还给樊漪。
刚走过两个街口,她就看见樊漪带着雪宁站在路边,两人手里各拿了一个糖人。
事实上,从她听见王家门人说樊漪未归时,她就本能地想到最坏的结果。
禁闭的王家大门死气沉沉,她站在那里,后背忽然像被掏空,胸口的气横在那里不上不下。
她整个人如同站在澎湃的海边,双腿不受控地往海里走,任由海水将她往更深处拖。
若不是盛夏用传声镜告诉她,雪宁也没有回府。
她此刻大约还沉在某片黑暗的深海里,将自己反复流放。
她已然猜到,依照雪宁路痴的迷糊劲儿,不知又走到哪个“仙君府”去了。
既然回不到原来的地方,就只能折返回王家门口,恰好撞见因为某事而刚回府的樊漪,于是被樊漪送回仙君府。
只是,不知因何所阻,这一程被拖延得有些久。
不过以雪宁在太一宗新一代伏亚里首屈一指的修为,樊漪连一根发丝都不会少。
荀演用传声镜唤道:“雪宁,你和樊大娘子去哪里玩了?”
对面很快传来雪宁的声音:“我、我又迷路了,在回府的路上遇见了樊大娘子,她请我吃糕点,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嗯。”荀演轻轻笑了一声,“下次记得提前跟盛夏说一声。她急得跟要疯一样。”
雪宁一愣:“姐姐找我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你自己去问你姐姐。”荀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旁人都说她如巍然不动的山,不将任何事任何人放在心上,所作所为不过是随波而动,一派无为而无不为。
可实际并非如此——
她永远以自己太一宗嫡系血脉出身为傲,自小的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将她养成了血液里都流淌着骄矜的性子。
只是礼数在前、德行在先,她的倨傲和自负才被压了下去。
荀演还有一个古怪脾气——
她可以坦然接受“结论出错”,却绝不接受“推理过程荒谬却误打误撞得出对的结论”。
在她看来,那是上天在用运气蔑视她的付出和努力。
可此刻,她在心底默默祈求——
上天,请一而再、再而三地蔑视我。
——
雪宁收起传声镜。
樊漪扬眉:“你在跟谁说话?”
她声音温温柔柔,像泡了烈酒的醉枣,轻轻一嗅,就把人醉倒了。
雪宁咬着糖糕,含糊道:“仙人啊,很厉害的仙人。”
“荀演?”
“对啊……哎?你竟然知道——”
“我们在仙君府有过一面之缘。”樊漪轻声说,“她答应了我一件事,戌时会将我夫君送回府。”
“一面?”雪宁歪头,“可你们明明见过很多很多次。”
樊漪怔了怔,只当雪宁把她错认成了别人,安抚道:“嗯,是见过许多次……只是我忘记了。”
“你不要忘记她。”雪宁突然放下糕点,气呼呼道,“她会很伤心的。”
她像在说关乎生死的大事。
“好,”她笑着抹去雪宁嘴边的糖渍,“我不会忘的。只是我们的秘密行动被荀仙人发现了,我得把你送回仙君府。”
谁知雪宁摇头:“我来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个糖人的店,我想去那里玩。”
樊漪被逗笑:“好。”
两人拐到卖糖人的铺子,门口挤满了抢买的客人。
“那个笑红颜,我早付钱了!”
“发财猪是我的!”
“别抢寿桃——”
……
人声鼎沸。
两人等了半个时辰才买到心仪的糖人,樊漪手中拿着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走出人群时,樊漪指尖还沾着糖渍,低声自言自语:“她……竟然会笑?”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她却毫无察觉。
“谁?”雪宁边问,边啃掉桃子的上半部分,“刚才哪个女掌柜?”
“不,不是她,是——荀、荀仙人。”
樊漪后知后觉得太晚了。
其实她当时就心里不舒服,偏习惯了自我压抑,于是在见到糖人店女掌柜笑脸时,竟然猝不及防爆发,冷脸的样子把女掌柜吓了一跳。
“当然会啊。”雪宁嚼着糖葫芦,“她每次来云城都会笑,只是那笑……像苦瓜。看着就苦。”
樊漪眉尖一皱。
心中那点不明来由的烦躁更深了。
“樊大娘子,你怎么了?”雪宁问。
“无事。”樊漪不自觉收敛神色,“我们走吧。”
她边走边在心里回想:
刚刚自己究竟为何,会因荀演的一个笑而生气?
嫁到云城四年来,她性情温软,与世无争,凡事退一步求和气。
旁人于她,只是无甚差别的石子,无论砸得多响,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可偏偏雪宁随口一句“她笑得像苦瓜”——
就让明明不该属于她的情绪,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荀演……
这个名字,她总觉得在见荀演本人之前,就听别人提起过。
被谁提起过呢?
算了。
不重要。
樊漪送雪宁回了仙君府,又去铺子里看哪味糕点卖得快,顺手查了查账本。
等她忙完,天色已黑,已是戌时。
她提着灯笼,一心惦念着与夫君见面,步伐轻快,却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没注意到前方站了个人。
她一头撞过去,身子因惯性后仰,几乎要跌倒。
她惊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可过了好一会儿,她发觉自己像是被钉住了,怎么也倒不下去。
樊漪慢慢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被对方紧紧搂着腰,而面前那张肝气郁结、苦大仇深、生无可恋,被上天折磨得没招了,恨不得把人都杀光的死人脸,正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白棠?”
白棠点头,却没有松手。
两人贴得极近,樊漪隐隐感觉腹部被什么硬物顶着。
樊漪的脖子倏地红到耳尖,赶紧推开她,站定,手指无措地勾了下耳边乱发,柔声道:
“你又不是分化了的乾元,怎么学起来戏弄人来了?”
白棠委屈道:“我什么时候戏弄过你?你可是我的大恩人。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半件让你不快的事。”
这话本应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重视樊漪对她评价的质问,却被她说得如同一瓢凉白开,寡淡无趣,无滋无味。
樊漪脸更红了:“你还要戏弄我。我不理你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白棠抓住衣袖。
“你夫君不在家,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白棠说出的话听着暧昧,实际上她的语调像是冬天冻僵的鱼,能杀人,但调不了一点情。
樊漪侧过身,眉眼带笑:“我夫君等我回家吃饭呢,你说我急不急?”
白棠木木地道:“我听药铺伙计说,王掌柜被抓走好几天了。依仙君对蛊人的痛恨,他现在……怕是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樊漪拧眉:“不可能,仙君她……”
她想为仙君辩解,却话到嘴边生生顿住。
她无法理解仙君当日为何要焚蛊人祭天。
明明——明明还有许多办法能让蛊人不伤害凡人,还能活下去。
那段时间,她因此郁郁成疾,差点死了。
幸而云游道人路过,给她开了药,她才慢慢好起来。
大家对仙君的评价也因此毁誉参半。
那她凭什么信仙君?
……不对。
她不是相信仙君,而是相信荀演。
因为荀演说过——夫君今日戌时会平安返回。
她夫君一定在家里等她。
况且这段时间她喝了不少滋补药汤,只要把身子调养好,就能怀上孩子,为王家留后。
若真能怀上,她就不必再为夫君纳妾烦心——她才不要与别人共侍一夫。
她要亲自生下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想到这,她挺直了腰板。
“我走了。你这么晚别乱跑,快回药铺。如今看着是没有蛊人,可万一呢。”
白棠半死不活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今天店铺刚送来一批染了怪病的病人,掌柜的点名让我伺候,还说要是病人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我抵命。”
“偏有个病人非要吃糖炒栗子,我就去了南街。结果对方说我听错了,他要的是糖沙梨汁。掌柜的说钱从我的月钱里扣,让我再去买——于是我跑了半个云城,好不容易买到,回去路上又打翻了。”
她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话,不是向樊漪诉苦,也不是讨要钱财。
她只是想和一个人——随便一个人——说说话。
白棠这个人,看起来在“人”的范畴里,可又不像真正意义上的“人”。
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像一截潮湿的腐木,木纹缝隙里悄悄孳生出一簇簇白色的蘑菇。
远远望着很好看,近了却会被蘑菇吞掉,叫人不寒而栗。
因此旁人敬她而远之,她呢,也不上不下——既怕被嫌弃,又不想讨好别人。
于是像蘑菇一样在角落里默默生长,自顾自地活着。
若无人搭理她,她可以半个月不说一句话;
可若有人开口与她闲聊,她便像被戳破了壶嘴,一股脑倒出所有内容——甚至会把“昨天吃了半碗米饭”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说出来。
自从中秋节前她从王记糕点铺去了谷记药铺,就再没见过樊漪。
一来——药铺掌柜把她当牲口使唤,她根本挤不出空。
二来——她当初不听樊漪劝,执意要去谷记药铺“重拾旧业”,却连个学徒都当不上,只成了店里伺候病人的粗使伙计。
每日被使唤得灰头土脸,活气被抽干,她连抬头的勇气都快没有了。
她没有脸去见樊漪。
今天偏偏碰上了,按理说转头就走是最好的,但肚子里那一腔发霉发酸的憋屈却劫住了她的腿,硬是把她钉在原地。
樊漪一开口,她话匣子便哗啦啦地失控了。
直到说到“买的东西又被打翻了”,她才猛地收住声音,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一般。
白棠这才抬眼,认真打量起樊漪的神色。
樊漪失笑,无奈地把钱袋塞给她:“我早说让你住我那儿,你不住。住在药铺被谷掌柜欺负,晚上出来还要——对了,你腹部下面鼓鼓的是什么?”
白棠接过钱袋,然后又把钱袋认真系回樊漪腰间,两人距离再次贴近。
“晚上走夜路的笨办法。一根仿造的浊物,能吓退不少人。”她认真回道。
她比樊漪高一头,低头说话时呼吸温热,轻轻洒在樊漪脸侧。
樊漪后背一阵发热,忙又推开她。
白棠道:“我送你回去。”
樊漪:“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白棠:“好。”
樊漪走出去十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
白棠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心口一跳,下意识――撒腿就跑。跑得没了半分大家闺秀的矜持。
到王家门口时,她已经出了身汗。
门人给她开门,说了傍晚仙君来找她的事。
樊漪忙问:“二爷回来了没?”
门人答:“没见着。”
她本想立刻去找荀演,问清楚是否出了差错,可天色太晚,只好压下心里的慌乱,待明日再去仙君府。
洗了热水澡后,她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她恍惚间听见有人撬窗的声音,猛地惊醒,喝道:“谁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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