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香笺(1 / 1)
樱屋的灯火,似乎总比别处更懂得如何将夜色熬煮成粘稠的欲望。
清原绫跪坐在茶室一隅,指尖稳稳托着温热的茶盏,目光却如同最安静的影子,无声地掠过席间。
藤原信又来了。
这已是这位藤原家嫡子,本月第五次踏入樱屋的门槛。
不同于其他客人带着明确的目的或浮夸的炫耀,他总是穿着过于正式的深色直垂,坐姿端正得近乎拘谨,像一株被强行栽种在牡丹园里的青竹。
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逐着那抹墨绿色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无掩饰的炽热与笨拙。
“朝雾花魁今日……”龟吉堆着谄媚的笑迎上去,话未说完。
“我等她。”藤原信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他径直走向惯常的雅间,无视龟吉眼底的精光。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朝雾或以“练舞”、“调香”、“身体微恙”为由婉拒,或只现身片刻,弹一曲便借口告退,态度疏离如初冬的薄霜。
藤原信也不纠缠,只是固执地等着,点一壶清茶,看着庭院的枯山水,一坐便是半日。
第四日,京都下起了缠绵的冷雨。绫端着茶点穿过回廊,看见藤原信依旧固执地守在雅间门口的回廊下,并未进去避雨。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肩头的衣料,深绀色晕染成更深的墨。他望着雨幕,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
绫走近时,他猛地回神,像被惊扰的鹤。他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罐,塞到绫手中。
罐子里装着粉白相间的金平糖,每一颗都雕琢成含苞的梅花形状,在琉璃的折射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请……请务必交给朝雾花魁,”他声音带着雨气的微凉,耳尖却不受控制地泛红,“告诉她……‘梅香不畏寒’。” 他眼中是纯粹的恳求,毫无狎昵之意。
绫垂首应是,将糖罐拢入袖中。她步入朝雾的房间时,朝雾正对镜描眉,墨绿吴服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
“藤原少爷还在?”朝雾的声音透过铜镜传来,没有波澜。
“是。他让婢子转交此物。”绫将琉璃罐奉上。
朝雾的目光落在精致的糖罐上,指尖在罐壁上冰凉的雨珠上停顿了一瞬。
随即,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雨气沾湿了,甜味也散了。扔了吧。”
她随手将罐子搁在窗台边沿,仿佛那真是件不值一顾的湿物。
“是。”绫应道,心中却了然。
深夜,当樱屋归于沉寂,绫借着送安神香的理由轻轻推开朝雾的房门。昏黄的烛光下,朝雾并未安寝。
她背对着门,手中正拿着一块干燥柔软的细棉布,极其专注地、一遍遍擦拭着那只琉璃糖罐。
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怜惜,指尖拂过每一颗梅形糖果的轮廓,仿佛在拂去沾染其上的所有尘埃与冷雨。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旋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将糖罐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轻轻合上。暗格闭合的“咔哒”声轻得像一声叹息。
绫悄然退了出去,心湖微澜:原来拒绝得越狠,藏匿得越深。
永久地址yaolu8.com转机发生在一场为藤原家接风的宴席上。
觥筹交错间,一个喝得满面油光的富商,借着酒意将肥厚的手掌搭上朝雾斟酒的皓腕,言语粗鄙:
“朝雾花魁,听说你年芳二十有二了?啧啧,这花街的饭啊,再美的人儿,吃到三十也该进棺材铺预备着喽!”
哄笑声起。朝雾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得如同冰封的湖面。她手腕微动,正要不着痕迹地抽离——
“放手!”
一声清喝,带着不容错辨的怒意,骤然撕裂了席间的喧嚣。
藤原信猛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的酒杯,清酒泼湿了他华贵的直垂前襟。
他浑然不顾,白皙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平日里清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少年人孤勇的火焰,死死盯着那醉醺醺的富商:“阁下慎言!朝雾花魁风华正茂,容不得你秽语玷污!请自重!”
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突然爆发的年轻贵族身上。
藤原家主脸色铁青,富商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弄得有些下不来台,恼羞成怒:“嘿!你小子……”
“哎呀呀,少爷这是酒酣了,说笑呢。”朝雾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惯有的、滴水不漏的圆融笑意,巧妙地挡在了藤原信身前,隔开了富商喷着酒气的脸。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取过一方干净帕子,作势要为藤原信擦拭衣襟的酒渍,顺势将他轻轻往后带了半步。
“童言无忌,大人您海量,莫要计较才是。”她笑靥如花,轻易化解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宴席在微妙的氛围中继续。绫随朝雾离席更换沾湿的帕子时,在无人的回廊转角,朝雾的脚步停了下来。
“少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何苦为了妾身这等身份,自毁清誉,平白树敌?”
藤原信看着朝雾依旧平静的侧脸,方才席间那点勇气仿佛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满腔的委屈和不甘。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声音有些发颤:“我……我看不得他们那样辱你!我看不得!”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素银打造的银杏叶胸针。
那叶子脉络清晰,边缘镶嵌着细细的金线,精致而雅致,显然是家族徽记的变体饰物。
“这个……给你。”他不由分说地将胸针塞进朝雾冰凉的手心,指尖触碰到她的肌肤时,两人都微微一颤。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但……”
他“但”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只是固执地看着她,眼神像只被雨淋湿却倔强无比的小狗。
宴席散场后,朝雾低头看着掌心中那枚微凉的银叶,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没有立刻推拒,只是沉默着。
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如同拂过竹梢的夜风:“少年意气……终会散的。”
最后,她还是将那枚胸针,轻轻压在了妆台上那块铺着的锦缎垫布之下。一个比暗格更显眼,却依然隐秘的位置。
不久后,京都倒春寒,朝雾染了风寒,高烧不退,闭门谢客。
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藤原信耳中。
一个寒意沁骨的深夜,他竟再次出现在樱屋后门,发梢和肩头都凝着夜露的湿气。
“听说……朝雾花魁病了?”他声音急切,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将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小巧青瓷盒塞给开门的绫,“这是……这是京都‘松寿堂’最好的风寒药膏!劳烦……务必交给她!”
绫认得那青瓷盒上的家纹暗记,绝非寻常药铺之物。她将药膏连同藤原信匆忙写就的字条:“愿春早至” 呈给朝雾。
朝雾倚在枕上,烧得脸颊微红,嘴唇干裂。她看着那枚熟悉的青瓷盒和字条,久久不语。昏黄的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照出复杂的情绪。
最终,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是冰冷的拒绝:“……搁在案上吧。”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命令“扔了”或“退回去”。
当夜,绫在门外守夜,隐约听见屋内传来纸张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次日清晨,她整理房间时,发现那写着“愿春早至” 的字条已化为香炉中的灰烬。
而那盒珍贵的药膏,则安然躺进了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朝雾的眼尾,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红痕,不知是高烧未退,还是别的什么。
更多精彩小说地址yaolu8.com自此之后,藤原信的造访变得更为频繁。
他不再强求朝雾长时间的陪伴,往往只是点一壶茶,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她弹一曲《胧月夜》,或是看她插一瓶花。
每次离开前,他总会留下一点小东西:一把他亲手绘着墨梅的素白团扇;几块用淡紫和纸精心包裹、撒着糖霜的樱饼;一只小巧玲珑、声音清脆的青瓷铃铛,底部用极细的笔触刻着“除厄”二字。
“少爷杂物多,绫,收进库房。”朝雾当着藤原信的面,总是这样冷淡地吩咐,眼神甚至很少落在他身上。
收藏永久地址yaolu8.com然而私下里,当藤原信满怀期待却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消失在门外后,朝雾会对着整理茶具的绫,用极平淡的语气补充一句:“……放我妆台第二格抽屉里。”
那是一个在暗格旁边、新被利用起来的普通抽屉。
藤原信很快发现了这种“默许”。
一次,他惊喜地注意到,朝雾挽起的发髻间,那支他上次留下的、并不起眼的素银发簪,正巧妙地混插在几支华贵的玳瑁簪之间。
虽然位置并不显眼,却真实地存在着。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得手指一颤,“哐当”一声,竟将手中的茶盏打翻在案几上!茶水四溅。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藤原信自己,他窘迫得无地自容。朝雾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看着少年惊慌失措、面红耳赤的模样。
她没有责备他失仪,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冰冷的话语划清界限。
她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可能泄露的情绪,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吩咐道:“毛手毛脚……绫,换杯新的来。”
藤原信怔怔地看着她,那瞬间,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如同暖流冲垮了所有的尴尬。他明白了,这已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无声的宽容与默许。
他不需要更多言语,只要她能收下他的心意,允许他这样笨拙地靠近一点点,他就心满意足。
他眼中瞬间迸发的光亮,比樱屋最亮的灯笼还要璀璨。
最新地址yaolu8.com一日,朝雾坐在镜前,任由绫为她梳理长发。
镜中映出她略显苍白却沉静的容颜。
有声小说地址www.uxxtv.com她看着镜中绫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
“绫,”她问,“你说他……图什么?”
绫梳理着那如瀑的青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拿起一块新的、用淡紫和纸包好的樱饼(藤原信昨日新送),轻轻放入那第二格抽屉里,让那抹温柔的紫色与铃铛的丝线相依。
她抬起头,望向镜中朝雾深邃的眼眸,轻声回答:
“图您肯收下。”
朝雾执着胭脂笔的手,骤然停顿在半空。
那蘸饱了嫣红的笔尖,微微一颤,一滴浓艳的胭脂猝不及防地坠落,在她素白的吴服袖口,洇开一小朵刺目的、宛如心头血的残花。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绫清晰地看到,朝雾镜中映出的眼眸深处,那层坚冰已悄然消融,化作一片深不见底、却又暗涌着复杂暖流的湖泊。
AV视频地址www.uxxtv.com她明白了朝雾姐姐未曾言明的最后一课:在这吉原的泥沼里,心可以动,但手必须稳。而她自己未来那条布满荆棘的路,或许也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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