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如花落新生（1 / 1）

泥地上的水坑倒映着湛蓝的天，偶有几片樱絮盘着微风轻飘落下，点起波波水纹，晃了洼里的世界。

昨天午后下过一场雨，唤醒万物的春雷劈开冷凝的天，丛中花苞争相齐放，行走在小路上都能闻到不知名的花草散发出的馥郁。

又来到了田野间忙碌起来的季节。

披着晨曦就在劳作的农家人用新鲜的嫩苗与种子给田地撒下新一年的糊口寄望，弯着腰在沃土间勤勤恳恳。

井之上家后方的田地树荫下，草席上并肩而坐的两人正在享用辛勤过后的一杯煎茶，竹编的篮子旁放着两块刚做好的樱饼，淡淡的甜香融入在和煦的天色中。

天气真好呢～～一口温润的茶水下肚，千束忍不住叹道。

就是啊泷奈也瞇起眼睛，感受渐暖的风拂过，耳鬓的青丝扫过脸颊，她伸出一指将其挽到耳后。

咬下一口盐渍樱叶包裹住的粉色卷饼，咸香裹在滑顺柔弹的饼皮外，内陷炸开红豆泥的绵密厚甜，冲击却平衡的滋味很适合搭配当下的美景。

入目所及皆是满开的樱，纵然气温还是偏低，但填满视野的温暖色调能使人忘却寒凉。

边吃着爱人亲手做的樱饼边赏樱，不需刻意要找什么话题聊，两人安安静静共享的时光即珍贵无比。

惬意的午间休憩在有人来拜访之时画下句点。

喂～～千束，你还要多久啊？我都醒了一个小时了，快要饿死啦

没有用敬语，句中内容还有点蛮横，光听声音甚至会以为这是个孩子，若不是对声音的主人有一定的认识普通人肯定会觉得被冒犯。

但好在这两人已经习惯了。

被指名的千束不疾不徐，再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把手中还剩一半的樱饼嗑掉。

听着远方还在呼喊的催促声，泷奈把剩下的一块樱饼包好，再从竹篮里拿出早就打包好的饭团一起交给千束：来，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千束无奈笑笑，接过这份简易的“便当”：泷奈你也太照顾人家了吧～我用他家的食材随便做一顿喂他就好了啊，反正他什么都吃

要有效率地工作的话还是好好吃饭比较好，何况只是多做一份饭也不麻烦，也已经答应人家了嘛。是我们彼此在互相帮助泷奈认真地说。

千束笑着点头，但在动身去找那个饿惨了的邻居之前还是先帮泷奈把草席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小心搀扶着她送她回屋子里。

晚点就回来，等我哦在泷奈唇上轻轻印下缱绻的痕迹，千束精神的出门了。

…

慢死了，你不是说田里跟家里的事中午就会忙完了吗？怎么还要我叫你才来？

前中原家，如今门牌上挂着的是眼前这个身高才一米三、言行举止都仿男性、脸上戴着松鼠面具散着一头亮丽金发的西洋人的名字——沃尔纳特宅邸。

新屋主正双手抱胸，一脚跺地，看上去又气又不耐烦的模样责问来者。

被责问的人没介意这种态度，反倒是讨好地说了声抱歉抱歉，然后熟稔地把泷奈准备的餐食递给对方。

对方一接到沉甸甸的竹叶包蹙起的眉头就展了大半，接着再从千束那收到她们家的新鲜樱饼，方才还气噗噗的氛围顿时一扫而光，三两步跑到室内的矮桌上拆封大快朵颐了起来。

千束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了，在他吃饭的时候迳自走到一旁堆了各式各样器皿用具的柜子边，拿起一张木长桌上盛着的五杯玻璃杯逐个起来闻，边问：这是你刚刚在等的时候煮的吗？

清爽，带点微酸的香气，仔细闻过去每杯散发出来的醇香都有点微妙的差异。

边咀嚼边回答的声音：嗯，我用不同温度的水冲出来的，豆子是用昨天烘焙好的B组

千束点点头依序浅啜那五杯深黑色液体，让细致的酸醇在舌尖上停留、回甘，最后再给每杯写下她的感想。

我觉得这个区间的成品比较顺口

等那人终于果腹了，千束把她的想法告诉对方。

小个子的异乡人用手帕优雅地擦着嘴，脸上的面具在用餐的时候拿掉了，露出了他那双如湖般碧蓝的眼睛，对千束的评论很赞同似的亦执起玻璃杯覆尝：果然你也这么觉得啊，那就不会出错了……好，把这些记录下来吧，让罗伯太之后按照这个比例调配

樱饼怎么样？千束问。

还不错，不过感觉之前的A组应该更适合

嗯嗯，几乎大部分的和菓子都比较适合浅焙的咖啡呢…

你们家做出来的口味比较清淡，如果要搭配深一点的话食材用料的比例也要跟着变化

哎呀，我们家走的是健康风嘛～而且泷奈也不能吃太重口味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家现在是关键时期嘛。真是的，用不着找到机会就来我面前炫耀吧…

金发小个子翻了翻眼睛，拿着那本记载了他们好几周成果的纸夹板往里面走去，边走边对千束表示：你再焙一些A组的豆子吧，然后我也想试试关西风的樱饼适不适合

千束举起掌靠在眉梢行了个人家没在看的礼：好的～～

…

与神秘邻居——沃尔纳特（小名：胡桃）的交流，要从两个月前他刚搬来没几天后说起——

诚如瑞希所言，这位沉默掩面的外国人不太喜欢说话，但为人得体大方，他和他的随从：罗伯太先生挨家挨户的登门打过了招呼，还送了据说在欧洲大陆也很有名的香料茶作为见面礼。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这位新住民不会日文，所以才由罗伯太先生替他开口，而戴面具的原因人家解释是他家乡的习惯，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当他这样是正常了。

直到那一天，那是个连续下了三天大雪的日子。

千束从卖炭的人家中又买了一批木炭回来，正经过前中原家，就巧遇了包得像只小熊的人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看到千束先是愣了一下，尔后礼貌性的点头当作招呼，接着又迈起步来独自一人往出村的方向走去。

千束正纳闷着没看见沃尔纳特先生的随从，而且这么严峻的天气，连马车都叫不到，他执意出门的理由是什么…？

沃尔纳特先生——外面道路都积了雪了，很难行走的！

您不等雪小一点再出门吗？

千束好心出声提醒，对方听到他的话脚下停顿了一下，却仍是没有回头。

千束歪歪头，即使出于同村人有着基本的担忧之情，但她也没立场阻止人家什么……

警告的话传达过了，对方自己心里有拿捏吧。

正准备打道回府，下一瞬间就看见远远的那端地上躺了一个人，而且一动不动的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

这家伙、居然昏倒了吗？？？

前去查看的千束吃惊地得出这个结论，慌忙之下，想着自家离的最近、救人要紧，就将人给带回去了。

起初千束还讶异对方比看上去的要瘦弱不少，即便批了多层厚衣也是她单手就能捞起来的重量，更别说她还背着一大捆的木炭呢。

后来为了观察他的情况不得已只能替他摘下面具，才知晓……

这分明不是什么外国少爷，而是外国“小姐”啊…！！

而且那稚嫩的容颜甚至让人怀疑对方真的已经成年了吗？！

顿时发觉她们可能窥探到了人家深藏的秘辛，但人命关天在前，这些惊讶与失礼的后果只能先抛在脑后了。

没有发烧…皮肤看起来稍微干燥了一点…也没有失温的迹象……泷奈一一排除了她所知的病症，一时之间找不出这人昏迷的原因。

果然…还是找医生来吧…？千束不确定的说。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让更多人发现他的秘密……

总之，我们就不了他的话，也只能交给专业的医疗人员了…泷奈话才说到此，一阵突兀的咕噜声穿进了她俩的对话中。

“咕噜噜……”

……

……？

两人一齐看向躺在榻榻米上的发声源，看到了他长如羽的睫毛擅动了几下，紧接着掀开一角，露出其下碧色美瞳，并听到他微启双唇…

饭…………

此时架在围炉里的烤架上飘出烤味噌香的饭团正被那人半开的眼眸给死死盯着。

……

……

最后，这场“饿昏了”的闹剧才在她们给他端上一大盘新鲜烤饭团的香味下落下帷幕。

千泷二人也在那之后真真切切的了解了“沃尔纳特”这个人不为人知的一面。

原来他并不是不善言词或不会日文，正好相反，他日文说得非常好，之所以不发言又戴面具遮脸，还穿男装就是为了隐藏他女性的身分。

他是偷偷来到日本想开创新事业的，“沃尔纳特”也不是本名，经他解释，这个词的意思是胡桃。

他带着所有的资本，以及他忠心的下仆选了千束她们的故乡落脚，他打算在浅草开一间店，一间融合了日式甜食以及西洋咖啡风格的和式咖啡店。

他独自住在前中原家，在这里研发菜单、钻研适合日本人口味的咖啡，咖啡豆、香料，以及日常用品乃至餐食都由他下仆固定时间从浅草送来。

这几日连逢大雪，来往城村的道路被积雪阻碍，导致他的补给被中断了。

不便求助于人的沃尔纳特挨饿了整整两天，在第三天终于受不了了，决定亲自往浅草去，才有了体力不支在家门前昏倒被千束撞见的之后发展。

自身的秘密已被这两人知晓，而这两人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她们家的料理真的很好吃……种种因素让沃尔纳特只纠结了几秒便放下介怀，还端起了商人的心思，想拉她们俩入伙帮助自己研制菜单…因此很干脆的向她们坦明自己的背景。

得到了理解、得到了新伙伴，更得到了长期饭票，沃尔纳特十分满意。

随着两方交流次数多了起来，观察力入微的他自然也发现了千泷二人超出常人的关系，更甚者…他还察觉到了泷奈之所以深居简出的理由，不过他并没有多震惊，许是那不符合外表的内在历练使他见怪不怪吧，为表诚意，他只向两人表示他有资源可以帮助两人未来遇到任何困难或有任何需求替她们解决。

不多问、态度依旧，寻常的和两人相处。

对于一直在苦恼如何让孩子平安出生以及出生后的事的两人来说，沃尔纳特的承诺很大程度的给予了安心。

于是乎，算是知己知彼的两家人就这样因缘际会的缔结了单纯又复杂，却也意外坚固的关系。

…

忙完自家事的午后千束通常都在胡桃家帮他研制咖啡，泷奈负责胡桃的伙食，外加做些季节性的和菓子给他当参考。

适逢暮春，近期做了很多樱饼、草饼、樱薯蓣馒头等等的春季点心充实菜单，又有千束以本土人的角度为胡桃调整咖啡口味，据在浅草管店的罗伯太回报，他们的和洋新式搭配获得了颇不错的好评，在日本人与在日外国人之间掀起了一阵热潮，收益可观。

这也让千束她们多了一笔额外收入，生活是越过越滋润了。

眼看胎儿的月份逐渐成熟，身子变得更不方便的泷奈更无法随心所欲地出门，顶多只能在自家庭院以及田边走走，而千束也舍不得让她做事，把田里大半的活都包办给芜槿小姐与西园寺女士，花了更多时间在家里陪泷奈。

对于即将出世的孩子，两人的心里除了期待更多的还是担忧，毕竟生出来以后，两个未嫁姑娘的家里平白无故蹦出一个婴儿，怎么样都会引人怀疑……

对此，胡桃一再的安慰她们，说他有办法。

这段日子以来也持续有和瑞希通信，双方都用很真诚的文字表达了关心，现下瑞希的月份也大了，她也不便长途跋涉，对她俩的操心程度只能从每周一封，进展到每日一封信的频率之中显现出来。

偶尔也会收到风希寄来的信，对这种事不擅长的她每次都只用很精简的字句陈述关注，能看得出来她这样已是尽力了，至于阅读信的时候总有种类似司令官在发话的口吻倒是让人莫名的怀念。

樱树上的花瓣就这样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凋零，枝头换上茂绿，气温一天比一天温暖，直到体感开始觉得热了起来，不知不觉已进入了杂草长势惊人的夏季了。

太阳露面得早，千束起的比它更早。

轻手轻脚的叠好被褥，在泷奈醒来前她先下了田一趟巡视作物的状况，又去了鸡舍取几颗新鲜鸡蛋，在晨光照进屋内时回到家里准备早餐，每天都是个很平淡的早晨。

——那一刻也是个很平淡的早上。

泷奈腰频频作痛，吃过了早饭后就坐在缘侧休息，千束去给胡桃送饭。

这阵子时常感到疲乏，不只是因为如厕次数增多了，更是因为下腹隐隐有股收缩的不自在感，使她夜间睡眠不好，白日也因躁热的天气而打不了盹。

与身躯相比更显纤细的手臂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皮，泷奈瞇着眼微蹙着眉等待千束回来，本以为只是像平常一样专心冥想便可以适应消散掉身体上的不适，却不曾想腹中的收缩感越变越清晰，不自在转为疼痛，终于使她惊觉到不对劲了。

唔…？！呜…啊啊……千…束……唔……泷奈摀着肚子，一只手颤抖着撑在地板上，冷汗爬满额间，后心也被汗液浸湿，整个人神色万分痛苦。

千束踏进屋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已然快瘫倒的泷奈。

！？！？泷奈！千束丢下手里的篮子，快跑到泷奈身边扶住她，焦急大喊。

一被抱进熟悉的怀抱里泷奈就紧紧抓住千束的袖口，吃力的睁眼果不其然看到的是比她还要先惊慌失措的人。

泷奈松开咬住的下唇，颤着音安抚起对方：没事…应该是快生了……还有一点时间…千束去请人来吧…

泷奈虚弱的音色抖进千束耳里搅痛了她的心房，随即暗骂了一声自己的没用把眼泪逼回去，将泷奈小心横抱起放在床褥上，拿过一条干净布巾擦拭掉她的汗珠，俯身说道：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冲出门去找了胡桃帮忙。

胡桃家牵了一条电话线，主要是用于和浅草店面联络用的，如今也正好在紧要关头派上用场。

千束一说泷奈要生产了，胡桃就立刻拨去电话让罗伯太带他早就找好的私人医生赶过来。

骑着快马，最快也要一个时辰，这期间千束一刻不离的待在泷奈身边。

终于等到医生赶到，医生带了一位产婆跟随，都是胡桃已给过封口费的专业人士，她们到达后也没有多问其他问题，只让千束带路去找产妇。

产兆开始的时间约莫是巳时末，短暂的阵痛持续到了未时才落红，接着规律阵痛越来越强烈，直到太阳下山的酉时才有羊水破的迹象，真正的生产才正式开始。

千束全程参与，饶是她自认为有过打鬼经验已经见识足那些骇人恶心的场面，应当不会被生孩子的过程给吓到才对……但是她大错特错。

鼻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仿佛刨开她的心割裂她骨髓的痛吟声…以及泷奈清秀的脸庞被满满的痛苦给淹没……一切的一切都令千束自责不已……

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她只能跪在泷奈头旁边让她抓着手，用空泛的言语不断说着：她在、加油之类的话……

时间就像是被拉长再拉长，紧紧锁住咽喉让人窒息般凝滞在空气里。

顿时，手上的力气一空，千束差点以为泷奈失去了意识焦急得很，反复泣喊着泷奈的名字求她回应，忽然耳边混入了一道细嫩清软的哭声，一回头，产婆手里抱着一只如小西瓜一样大小的一团毛巾来到她的面前。

恭喜，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产婆的道贺声让空气又流通了起来，千束瞬间回过神，甩去眼里的湿润，定睛看清那团小小的娃娃。

泷奈…你看、你看看…！

产婆随着千束的话音将孩子抱到虚弱的生母眼前，千束一手还握着泷奈，反向施力把内心涌动着的感动传递给她。

千束托着泷奈的背让她上半身撑起，浑身疲惫体力透支的人脸色白得很，但她还是努力抽出一丝气力睁开双眼好好看看这个在她肚子里待了九个月之久的骨肉。

粉通通的皮肤，有点皱巴巴的，黑色的毛发还稀疏着，哭泣的时候小脸上的五官嘟在一起，她竟然觉得那眉骨的轮廓、那两腮和小嘴的比例与年幼时的千束有那么七分相似。

啊，不过本来就是这人的孩子，长得像是理所当然的嘛。

暖流淌过心扉，泷奈用嘴型对她们的孩子说了句：欢迎你来到我们身边…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的昏睡在千束的怀里了。

泷奈累晕过去后，医生和产婆把生产时的脏乱收拾好，并交代另一位家属…也就是千束，之后的照顾事项。

彼时星辰已深，下弦之月高挂天边，在家家户户已熄灯休息的这个仲夏夜，一个蓬勃的新生命悄然降临在井之上家的屋檐下。

…

远山的青绿一路延伸至稻田中，清风拂拂吹过，带起清脆的风铃与知了鸣叫晃入长廊，一杯麦茶的清香沁入喉中，这是自然界赋予人的最佳闲适。

墙上日历来到了七月，过不久又是村中七灯祭的日子了。

算来……这一年里她们发生了很多事，有冷战过、有暧昧过；有告白过、有失恋过；有分隔过、有重逢过；有出生入死过、有苦尽甘来过……最终，她们跨越了那些，走到了一起，孕育出了怀中这个淘气的小家伙，生活中也不再是单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是田地与山两边跑，也不再是只有她们两个求温饱而已的清新寡淡，而是多了一张小嘴要养、多了一种事业可以挑战、多了更多朋友相互联系，她们的平淡日子中，增加了多种多样的乐趣色彩，远远比以前更充实了。

井之上泷奈沐着煦风，轻摇着臂膀里的小人悠悠想着。

……这孩子，刚刚吃完奶还闹着嘻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看样子性格方面果然是更像那个人吧。

堇紫色的瞳眸中盈满了母性的慈爱，温柔地看着她们的女儿，直到玄关处传来拉门的声音，接着是略显急躁的脚步声——

泷奈～我回来了呦～

锦木千束压着雀跃的嗓音，小心地把声量控在不会吵醒小孩的程度对着屋内人说。

欢迎回来

井之上泷奈将同等的雀跃藏在温柔里，对着回到家的爱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