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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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半个月后才急匆匆从北境赶回,得知了消息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把那些同为皇女的姐妹们召集到祭殿正式宣布将长公主璃昙立为皇储,结束了大臣们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伣鸢抬眼偷瞄了一眼那个还在蹒跚学步躲在在母亲腿边的孩童,身为姐姐的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感兴趣,免得自己长久以来那副对继位一事毫不关心的态度受到怀疑。

一定也是处于这个原因,母皇才终于敢放心地把辛曦将军留下的那个孩子一同寄养在她居住了快四年的隐匿宫殿。

【朕听闻你和大将军她素来交往甚密,所以这个孤儿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以后要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管教好他】

虽然嘴上用着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无人注意到的冷宫之中却增派了许多护卫和照料儿童起居的侍从,这都是在为谁做准备——知晓内情的伣鸢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只是装作嫌弃麻烦又不得不向母亲屈服的样子接受这个任务。

真是个最幸运也最倒霉的孩子……有时候看着在乳母胸中吃奶的他,伣鸢就会忍不住这样想,想起他那生前惊悚怪异的母亲,和那至今回忆起来也会觉得脊背发凉的眼神。

对于她来说,许多疑问根本就还没有解开,为什么沉稳安静的辛曦大人会犯下大错,为什么善良如她会怪罪一个无力决定自己出身的婴儿,为什么下定决心甚至要手刃自己的孩子却又在最后把他留了下来……。

【难道真的铁了心要让我来下手么…?】

伣鸢伸出自己的手掌——无论怎样也无法想象用它沾上鲜血的样子,更何况是结束一个对外界存在的感知都依旧混沌的在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挨个儿吹灭那些蜡烛的火苗,踮起脚躲到床沿边,看着黑夜中。

【现在就只剩你和我了,柏舟……真是好名字…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呢】

她目光一沉,辛曦大义凛然的无情话语又一次浮现耳边,【但是也只有这个了……和我一样,都是被赐生者怨恨…应该消失的人】

【整个宫殿…不…整个帝国…这么多人却偏偏要甩给我,明明我也还没有长大啊,都还只是孩子而已……】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说不定最正确的选择是趁现在完成那人的交代。

伣鸢被渴求爱护的懵懂视线注视着,恍惚地捏住了那根纤细的像葱白一样易断的脖子,。

【反正也没有别的下场,就像她说的一样,与其等到长大就会被母皇大人召去侍寝,不如让我来结束——不不…不…还是算了】

少女最终松开双手,为他把丝绒的边缘压紧一些。

在毫无头绪的犹豫和烦恼中,几天几夜紧张奔波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伣鸢不顾疼痛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将危险的想法驱逐,几声叹息后握住唯有脉搏强劲的手腕累得趴在床沿昏睡了过去。

以监护者的身份照看一个孩子的成长,这种事情在帝王的书阁和母亲的教诲中都从未提及——在第一次无人搀扶走路时,在终于第一次能够呼唤人名时,在第一次和其他孩童结伴玩耍时……她连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柏舟继承了父母最优越的容貌,眉眼精致如画,皮肤白皙胜雪,性格更是温顺乖巧,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

伣鸢贪婪注视着这孩子的成长,这孩子的一切…就连生命也是源于她的“慈悲”;衣食住行、学识教养,无一不浸润着她的心血。

他就像一株被她精心培育、独占阳光雨露的珍稀植物,只能在这处庭院里生长、绽放——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只是转眼间回过神来时,名作柏舟的雏鸟就已经从自己怀抱里挣脱,可爱活泼的身影愈发茁壮之后,伣鸢却明白早晚要将他交出去,安静认命等待着那一天到来。

自刻意满满的游园玩耍后,伣鸢也逐渐能察觉到母亲的行动了,如同早就安排好的一样:两个孩子果真在皇帝和众多女儿们和谐赏花时相遇在当那个活泼任性、如同骄阳般的女孩闯入他们的生活,当柏舟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璃昙的身影,当他与璃昙在宫廷花园里奔跑嬉戏的笑声传到伣鸢耳中时,如同被火焰灼烧般的疼痛在心底蔓延。

看着他们一同躲在假山后分享秘密,看着璃昙笨拙地为他绑好散开的鞋带,看着柏舟望向璃昙时眼中那不自知的、纯粹的光亮……每一次目睹,都是在她精心构筑的鸟笼里凿开一道裂痕。

起初是酸涩,如同未熟的青梅。

她试图用更无微不至的关怀来拉回柏舟的注意力,提醒他谁才是他最亲近、最应该依赖的人。

她会状似无意地提起璃昙的顽劣和任性,暗示柏舟他与璃昙身份的天壤之别。

但两个孩子之间的羁绊,却随着年岁增长愈发牢固。柏舟依旧尊敬她、依赖她,像是对待真正的母亲。

可那份对璃昙的、属于青梅竹马的自然亲昵,却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刻,也无法抹杀的,两人相处的时间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夺走了,就如同当初被夺走了母亲的青睐和皇嗣的地位。

更别说还有注定无法更改的婚约——那个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如同洁白月光般的孩子,最终是要精心装扮献给帝国的明天,成为母亲的财宝。

少有的无人叨扰的深夜,她悄悄潜入被有意隔离的房间坐在熟睡的男孩床边,指尖划过裸露肌肤虚虚描摹他日渐陌生的轮廓,眼神幽暗难明,深处扭曲着无奈的爱怜和屈辱。

【为什么呢——连你也要背叛我,踩进她们的陷阱,被当作祭品却毫不自知的傻孩子】

这声无法宣之于口、也永无可能得到回应的诘问,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病态的执着和激烈的怨恨正在腐坏膨胀,在阴暗处盖住了关于初见的记忆。

她依旧是柏舟口中温柔体贴的“伣鸢姐姐”,但在这表象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失控。

多日后的宫闱深处,伣鸢站在了总弥漫着一股汗味、铁锈与劣质脂粉混合沉闷气息的一处侍卫营房前。

像这样不起眼的营宿几乎遍布内外宫交接的地带,轮值刚结束,正是侍卫们最为松懈倦怠的时刻。

她一身素雅常服悄无声息地推开,目光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那张床铺上——一名有些眼熟的皇宫侍卫正和衣瘫躺,盔甲卸了一半,露出内里被汗水浸透的衬衣,还算姣好的脸完全被值夜后的浓重疲惫遮盖,闭眼休憩。

公主殿下突然驾临这无人在意的下等人聚集地,方才还歪斜躺倒、高声谈笑的侍卫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翻身下床,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紧贴冰冷地面,大气不敢出。

【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伣鸢的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唇角甚至带着惯常的、略显疏离的浅笑,【诸位护卫宫禁辛苦,本公主只是奉母皇指令前来慰问】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小伍长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此处闷热,诸位且先退去后面的柱园领赏歇息吧,本宫与侍卫伍长玢湫说几句话】

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对着素来都有着相当不错名声的公主连连涕零拜首,被指名的年轻女人也是一个激灵,几乎是立刻心领神会驱散了自己的手下,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卑职等叩谢皇恩劳——劳烦陛下殿下挂心,实为惶恐!】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玢湫才敢稍稍抬头,脸上挤出谄媚而紧张的笑容:

【殿下亲临,可是有何吩咐?但凡帝室所需,玢湫万死不辞!】

【伍长又何必如此阳奉阴违,反正在你眼里皇室也不过是可以随意玷污的存在吧?】

【欸…?!殿下赎罪…小的不太明白您是在说——】

伣鸢没有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方用素锦包裹的物件,动作优雅地层层揭开:

里面赫然是几件质料精细的男子贴身衣物——锦缎上某些不自然的、已然干涸的淡泊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空气中很快也弥漫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体香,混杂着另一种腥膻气味。

玢湫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跪下去,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怎么,突然腰都软了,莫非认得此物?】

伣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只卑微的虫豸。

她轻轻将那些衣物丢在玢湫面前,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冰锥般的锐利:

【玢湫侍卫,身为公子柏舟身边的近侍,偷窥沐浴便罢了,竟然还敢私自行窃衣物…藏在自己在城外的家中,更是用来行龌龊之事,感觉如何?】

【殿…殿下!卑职…卑职罪该万死!卑职一时鬼迷心窍……求殿下开恩!饶命啊!】

恐惧让玢湫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再没有半分平日在人前的冷峻模样。

伣鸢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那双总是被斜发遮掩一半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女人狼狈绝望的影子。

【本宫当然也理解,这辈子也没有再见过比小公子殿下更俊美诱人的男子了吧……会忍不住犯错倒也不全是你的错,不过要是众多皇女们知晓你的僭越侵犯,哪怕今晚就从宫中逃走恐怕也没法留个全尸了吧——毕竟是连她们也都还忍饥难耐却未曾染指的东西呢~】

脑中浮现起嚣张跋扈的那些公主们的身影,她只是不停磕头,满脸血痕,哀求声凄惨不绝。

【不过本宫这里倒是有个机遇——救下你的狗命】

玢湫的哭泣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伣鸢,眼中混杂着极致的恐惧和一丝被勾起的、微弱的光芒。

【明日你就会被提拔成为宫廷侍卫长和嫡公主璃昙大人的近身侍从,在其宫中大小动静,尤其是涉及陛下的,事无巨细,皆需报于我知】

伣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做得好了,本宫不仅替你保守秘密,赐将来官运亨通,荣华富贵岂是如今担任小小伍长所能比拟。嗯~对了~甚至还可以答应给你一直想要的】

【那是……?】

她刻意停顿,看着玢湫因渴望而骤然亮起、却又因恐惧而闪烁不定的眼神,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玩物,将其内心最隐秘、最肮脏的欲望赤裸裸地揭开,并许以看似触手可及的诱惑:

【待他日若本公主心愿得偿,区区一个外族人所私生的贱子,赏给你随意“滋享”几日又有何难?】

贪婪与胆怯在这个平民女子脸上轮番交替着——最终强烈的渴求还是占了上风,再次俯首时声音因畏惧和抑制不住的、对那虚幻“奖赏”的灼热期盼而扭曲;

【玢湫……愿为公主殿下效死——】

……

于是阴影之中纠缠救赎的丝线,又悄然收紧了一根。

伣鸢24岁那年,皇权依旧被牢牢掌握在母亲和其精心笼络的布置之下,许多曾经与她来往甚密的朝廷官员都不愿意再登门冷宫,人人都意识到嫡公主的继位已经是板上钉钉,那个日渐长成性格专断的女孩,再与其余的皇女们结党委实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所幸在最后的靠山也放弃她之前,玢湫那边顺利地混到了最接近那对母女的位置,作为璃昙公主的近身侍卫,得到的也尽是些糟糕透顶的消息。

母亲正在安排公主的太师一同负责教养培育,筹划着要把公子柏舟从偏僻的宫殿接走,彻底分别的日子随时都会到来,每一天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处理被胡乱塞到手下的政务以避免会被冠上无能的罪名而送出皇宫,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但这越来越像是无济于事的自我安慰。

——直到敌军攻破国门,飞鸿携着狼烟送来一败涂地的战报,到处都是恐惧屠杀的逃难者,从被强迫着宣布退位那时起,皇帝二十年来的统治威严便溃散了……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揣揣不安,在朝堂上不顾礼节地窃窃私语。

当暗流汹涌斗争因为更可怕的灾难而被搁置后,千疮百孔的血缘纽带也变得一文不值,好几个高贵但被母亲刻意排挤出新权力中心的姐妹们都亲自拜访,希望能博得受信赖而担任辅政大臣的伣鸢的支持,想也不用想,都是为了在摇荡不堪的皇座下积蓄力量伺机而动。

可不论支持谁,与另一个人的合作此刻更加重要:站在皇陵茂密的油松下,她凝视着孤单的身影骑着马从小道进入,鬼鬼祟祟似的在没有碑文的墓前停下,坐下后像个雕像一般沉默了……

陵园在月色之中显得格外肃杀,如同无数默立的鬼魅,那些松柏的阴影被拉得细长。

白日里震天的吵闹喧嚣虽然远去,但女人身上征服者的气宇轩昂一丁点也没有收敛,几缕发丝被晚风吹拂,拂过她满是疲惫的侧脸。

墓冢下是那个如同画中走出的、最终却以那般惨烈方式凋零的男子。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石刻,那平日里握惯了剑柄、稳如磐石的手指,温柔地贴在冰凉湿滑的青石上。

深黑的眼眸中不再是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锐利,沉甸甸的的哀伤与愧疚已经毁掉了她的快乐,即便莫大的荣誉也不能填补。

叱咤风云、率军踏破敌国都城的西帝国大将军,只是在一个个逝去的至亲面前,背负着沉重罪孽与无能为力的悔恨。

心神悲痛最为松懈的刹那,身后极近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枯枝被踩断的细碎动静。

几乎是本能反应,女人眼神骤变猛地转身,腰间佩剑尖鸣一声已然出鞘半尺,寒光乍现,剑尖精准地指向声音来源,周身杀气凛然,和方才的哀婉判若两人:

【谁?!谁在那儿!?】

映入她眼帘的景象却让她握剑的手微微一顿——

站在不远处一株古老松树阴影下的,并非预想中的东帝国刺客,而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素净得与这鬼魂游荡之地格格不入的月白宫装。

【是你——敌国的公主,我记得是叫伣鸢吧……如果是想报复白天的羞辱,只靠你这么一个孩子是远远不够的!】

【将军…不,摄政王佰玥大人,在两个帝国里我们明明是差不多的官职品级】

伣鸢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那双被斜切刘海半掩着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平静,既见不到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慌乱,也见不到任何理应属于败者的馁弱。

【呵……对本将军来说贵贱辈分从来不应得到天然的尊敬】

佰玥看清来人没有带任何能够称为武器的东西,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未减,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嘲讽与胜利者傲慢的冷笑,【像你这样活在宫廷中养尊处优的公主,不论地位还是荣耀都足以令本王嗤之以鼻】

她并未收剑,反而又向前逼近了半分,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不过本王倒是很好奇,东帝国的宫相大人——不去收拾你们那烂摊子,或是随着你那无能的母亲和妹妹仓皇逃窜,反倒有闲情逸致来这死者安眠之地?】

【东帝国的气数到头了。公主殿下此刻心情如何?是否悔不当初,当年你们要是没有派大军入侵本王的帝国,此刻或许还能保住几分体面?】

她预期看到的是愤怒的瞪视,或是绝望的泪水,至少也应是苍白的自怨自艾。

然而,什么也没有。

面对佰玥饱含挑衅与轻蔑的话语,伣鸢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露出的左眼依旧平静无波,宛如一口千年古井,投石难惊。

【正相反,将军,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倘若截至于此的一生之中有什么值得我欣喜若狂的消息……】

她甚至轻轻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无视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谈论天气,而非家国沦丧:

【那就是佰玥将军的铁骑踏破天门,兵锋所指,我军一触即溃,帝国倾覆在即,连母皇也已对危局无力回天】

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与她东帝国公主的身份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让佰玥蓄满力道的挑衅如同打在了空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诧异和莫名的烦躁。

这女人,恐怕是已经疯了…要么就是——佰玥回想起了某些蹊跷,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眼神中的轻蔑渐渐被审视取代。

【你倒是看得开】

她冷嗤一声,【怎么,公主殿下哪怕不在乎帝国,总不可能连——那个可怜的男孩也不关心吧,你和你新登基的妹妹今天在宴席上恨不得咬死我呢~呵呵呵…等你知道接下来他要为你的狂妄无礼付出什么代价,就不再敢用这种姿态跟本王说话了!】

【不要说谎了,阁下,你不会对小柏做出你口中那些暴行的】

伣鸢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槊钊的墓碑上,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早已逝去的、与柏舟有着惊人相似容颜的亡魂,【毕竟,难道您不是正因为害怕这样的事会发生——才策动了这场战争不是么】

【呵…有意思……】

她轻轻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转眼又化为凶恶的怒火【你到这儿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卑鄙女人的后代!】

【即便是被戳穿也请原谅我,我只不过是希望您能真诚地面对我,坦白说吧,您一定会失败的——保护不了公子槊钊的孩子,哪怕您完成了如此辉煌的一场大胜,又把他许配给你们家的女帝】

【巧言令色!】

佰玥声音有了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就这么想死在我手里么!?】

伣鸢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一字一句,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将军,您率军攻入皇都,是为复仇,为了当年槊钊公子受辱自尽的血债,为了西帝国昔日的屈辱。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杀光东帝国的皇族?还是掳走我们的财富和子民?然后等待着某一天,或许十几年,或许几十年后,待到新的仇恨滋生,在另一位将军的率领下再次挥师西进,将同样的痛苦又加诸于公子柏舟的孩子身上——像狼群扯碎羊羔一样将他们的血肉尊严连同您今日对终结其血脉厄运的希冀全都……】

【快住口——!那就…那就……!】

女人利落地将剑扔到一旁,豹子似的将伣鸢扑倒,用缔造残肢断骸的手腕疯了一样掐住她纤细易断的脖子,【如你所说把你们所有人都杀掉,每一处城池和村落烧光,把你们的帝国彻底抹去,就从你开始!】

【不…咳…咔咳…不错的…主…主意呢,仿佛只要把他带回西帝国就万事大吉了】

力量上被压制的伣鸢艰难挤出沙哑的低吼,此刻距离已经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那窒息濒死的模样,【可惜如果是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您为什么还要和辛曦合作呢?】

紧紧缠绕的死亡的威胁陡然凝固崩裂,只剩下了无声的哽咽和喘息……

【什……!?】

佰玥怒不可遏的神情顷刻破碎,宛如被火烧一般忌惮地松开了对方,【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和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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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反应,果然是您呢,那时候和将军串通一气致使西帝国在中原之战落败的奸细——最后害得女帝君夫公子槊钊受辱身死的罪魁祸首】

伣鸢的声音压得更低,满身泥污站起来后的话语像是蛊惑般的魔力扑面而来,【现在来到他们两个墓前,是在向无知无觉间被你推向死亡的那个男人忏悔呢,还是怨恨当年错信了辛曦大人呢?】

【你怎么会…】

驰骋疆场而无所畏惧的将军被手无寸铁的少女逼退至跌倒,瘫软在墓碑前,【是辛曦么……】

伣鸢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刺佰玥心底:

【真遗憾,辛曦大人大概也是觉得愧疚吧,到死也没有说出你们四个人之间的隐情呢,不过她跟您的书信来往倒是全都被找到了,所以才照本宣科在这次的战争中学着您以前那样把帝国的防务布置和军队动向全都有意泄露给了你们安插在这边的奸细】

【是么…呵…原来全都已经暴露了——辛曦…真是甩给了我一个大麻烦啊】

佰玥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像是耻笑着她一般,抑制不住地低哼起来,【不过那又怎么样,以为能用这件陈年旧事来威胁我么,反正先帝已经死了,现今帝国又半数握在我的手里】

【您真是多虑了,倘若那样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直接给您身后年少的女帝写信了…比起得到您的鄙视和怨恨,我更想您把被掳走的公子柏舟交出来…当然了,不是现在,不过你一定要先给出保证,我们才能继续谈下去】

【你休想!我要把她带到应该去的——同他的父亲成为我姐姐的皇后那样,成为她女儿的皇后】

【是啊,就和他待在东帝国时一样,做庞大宗室手中最宝贵的遗产,尤其现在中原终于被你们占领,有了他就不会担心那些富裕又素来不服外人统治的古老贵族们会】

伣鸢俏皮地眨了眨眼,托腮看着她身后两人的陵位,语气似是回忆,【在许多年以前中原王国绝嗣陷入内战时,你的祖先就用了惨绝人寰的手段逼迫其王子通婚就范,啧啧…我在母皇的书库秘史中见过那副惨象:国家被叛徒和亲族的姐妹们肢解、父亲被迫在他面前自裁、软禁期间还被坐阵敌军的堂姐妹们轮流侵犯……现在你们身后那些正庆祝着公子被夺回的那些宗室贵胄,难道不是罪人的后裔?哪一个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做着光复统一的梦?】

【别说了,我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的——我是大将军、摄政王,帝国没有人敢违抗我……能够保护好那孩子的——】

【啊…是吗,您真是信心满满,辛曦将军也是呢,作为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却也保护不了公子槊钊,最后还是被母皇安排的陷阱逼到双双自杀留下孤零零的孩子!】

伣鸢一反刚才的礼貌和沉稳,揪住了佰玥的头发,【把他的命运交给我来编排,因为你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像以前那样躲起来坐视旁观】

【胡说…我…】

面对佰玥连珠炮般的质疑和毫不留情的揭露,伣鸢那惨白如纸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慌乱和痛苦记忆带来的动摇被泄露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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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真的不是一个软弱的废物,能够镇压西帝国虎视眈眈的权贵们,十二年前又为什么摆脱辛曦把自己的姐夫带走呢】

尖锐的质问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心中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旧伤。

她猛地抬起头,想要反驳,想要用习惯性的强硬和愤怒将这份指控顶回去,可话语却卡在喉咙里,只剩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无能地地闪烁着。

在少女毫不留情的揭穿和眼前这凄冷陵园的刺激下,那层坚硬的伪装终于彻底剥落,露出了里面那个曾促使悲剧发生却无能为力、至今仍活在愧疚阴影中的、本质胆怯的女人。

她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了太久的、沉闷而痛苦的哭泣声。那哭声在阴森森的陵园中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屈服。

【那都是我的错…】

佰玥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满是乞求的脸庞,贴在斑驳碑石上的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我还能怎么办…应该要怎么做——】

【把这个拿着,剩下的我都已写在信笺上】

那双总半掩在刘海下的眸子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狠辣和疯狂,【等带他回去的路上再好好想想吧】

少女从袖中摸出被捂得温热的竹筒和信纸,像是施舍般朝啜泣的女人递了上去。

在那天破碎的黑暗中,她没有能记得请对方的面容,现在只有眼前多出来的另一座矮小不起眼的坟墓。

【——伣鸢大人——您的即位典礼…差不多也该走了】

身后玢湫的呼喊叫醒了立在泥泞中的伣鸢,她站在那儿不知已经多久了。

【嗯,人都到齐了吗】

【是,就连中原的世家代表也已经在刚才进城了,只不过那些亲王们非常不安分,不停地派人来催促】

【她们一定要等,即便贵为我同母的姐妹,也必须要俯倒在皇权下】

伣鸢微微向前倾了些许,将湿红的眼眶揉搓干净后才又转过身来,【比起这个,我嘱托你的事办妥了么】

【大人,差遣去的刺客们都确定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是属下信任的人亲自监督掩埋,万无一失】

【噢…那她断气前是什么样子,有说些什么吗?】

玢湫怔了片刻,面露难色地摇了摇头,【您的母亲连反抗也没有做,坦然赴死了】

【她自知会有这么一天】

伣鸢深吸一阵,想起了那时候陪在皇帝身边担惊受怕的日子,【以身示范教会了我如何两面三刀操纵人心,却又在璃昙继位时奉劝我们安分守己,落得这个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体面自裁是我这个亲生女儿唯一能给她的宽恕】

【那大人,您现在就要成为皇帝了,当初答应的小小请求…】

玢湫目光试探着向她弯腰鞠躬,把藏在心里惦记了好几年的东西念叨了出来。

【啊,将军你就放心好了,如今大业已成,反正也没有人在乎公子柏舟的死活了,只待到他跟着我完成册封展示给那些贵族们看了之后,你便带走自决吧——毕竟这是约定好的嘛】

【叩谢大人恩赐——!】

等待已久的成熟果实终于要落入怀中,狂喜而不加掩饰的女人毫不介意让自己的额头沾上恶臭的泥浆,殷切牵起伣鸢的手,直朝着陵园外等待已久的马车漫步而去。

东帝国祭殿,这座位于宫城正中承载了数百年荣光的古老楼台,今日迎来了它最为煊赫、也最为暗流涌动的一刻。

5年前,第11代皇帝璃昙在这里接过其母亲被逼退位后留下的遗产,发誓要向敌国复仇,洗刷耻辱夺回领土和联姻的少年。

在她踌躇满志而挥师征战前,帝国富饶太平,皇宫和每一座城池中四处都是离心离德的伪臣权阀;在她功成名就而独霸天下后,帝国千疮百孔,所有从战争、处决和谋杀中活下来的臣民中无不畏惧她的名声,在随时性命不保的跪祈中盼望着出头之日。

命运赐予这位生来便贵不可言的公主大仇得报的喝彩,又给了她囚禁半生的锁链。

巨大的白色凤徽与玄色凰旗交织悬挂,由从未有过的盛大仪式送葬,两个源远流长的皇族、两支来自同一人的血脉对这片土地长达数百年的掌控终于结束了。

七彩的琉璃天窗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照透了众人各怀鬼胎的静谧。

猩红的长毯从殿门一直铺展至九级玉阶之上的鎏金祭台和御座,挤满了仿佛盛开鲜花一样的礼裙和斗篷——东帝国那些大权在握的亲王和城主们,身着繁复华丽的朝服,尽显骄纵的眼底闪烁着难以掩饰的野心与贪婪;而来自中原和西帝国的贵族们,则大多面色复杂,既有几分寄人篱下的审慎,也有对新主人的观望与算计。

当浑厚的礼号吹响,沉重的殿门被侍卫缓缓拉开时,所有的低语都被瞬间抽空,表情各异的宾客们噤声挺立向同一方向望去。

【皇帝陛下——驾到登殿——】

在司仪官高声宣告下,新帝伣鸢穿着过于光彩照人的帝袍缓缓步入,白底墨纹的宽大长裙和一直拖到殿外由侍女们捧着的鱼尾,以及那顶尚未完全缀满饰物的帝冠,包装至高权柄的一切物件都无比夺人眼球,利落而威严。

和那些,女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登上顶峰的兴奋和得意,平静得如同深潭,依旧半掩在额发下的眼睛只是默默垂下,宛如翩翩舞蹈之中紧盯着自己挽住少年的手腕。

柏舟穿着一身与伣鸢礼服相配的、更为精致的玄金色修身锦袍,繁复的刺绣与珠宝几乎将他单薄的身躯淹没。

冰凉的指尖被伣鸢牢牢握在掌心,曾经清澈温顺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映照每一张低头臣服的面孔,绝美的容颜上找不到一丝属于庆典的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仿佛灵魂早已抽离,留下的只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华美躯壳。

位列最内侧的王侯武将们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剑,无数柄寒光闪闪的剑刃高举,交叉横贯在二人的头顶,早已经伏地叩拜的文官大臣们齐声山呼“皇帝万岁”。

伣鸢牵着柏舟从容地穿行于剑光之下,步伐稳定,直到此时仪式的两位主角才被帝国两位大将军护送着入场——编织有旧皇室印花的礼服华美依旧,正值青春却掩不住那份落魄与憔悴,曾经明亮骄纵的眼眸如同蒙尘的明珠一样黯淡无光,缨穗一拂,红妆艳丽的两位帝王都如她们初登基时那般风光无两。

【请吧,璃昙殿下】

玢湫直接抬手推了推少女的后背,当着诸多公卿的面不耐烦地催促着。

璃昙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伣鸢面前,本应该向自己的继任者示弱臣服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掠过皇座侧面那个身影——

【殿下,大家都还等着呢】

又是那恼人的声音响起。

少女终于别开眼去,在无数前臣旧将和敌人眼前拔出了顶冠下乳白色的琉璃石簪,捧在双手中向俯视的姐姐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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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您敬献…东方的至权,我的姐姐…和继君,帝伣鸢陛下】

【也祝你安好,我的好妹妹,姐妹能够和睦如初比什么都重要】

伣鸢宽容地主动走下台阶去,亲密地把璃昙拥入怀里。

她擦去少女五味杂陈的泪珠,又从她手中拿走受千万人垂涎过的宝物,微微侧头插在自己的发绾上,接着以更加期待的眼神看向下一名少女。

所有从屠杀和清算中幸存下来的西帝国旧部们都被迫看着这屈辱的一幕,她们英明的君主挺着有些怪异的肚子艰难迈步,被击败自己的死敌操控着演出这么丢人现眼的闹剧。

她无时无刻不需要一旁的鹭嫣将军帮扶,颓丧凄艳的脸完全抬不起来,摇摇晃晃直到脚尖撞到了帝王脚下的石阶。

玄色金边的旧日皇袍,银白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仿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今天你真是格外漂亮,佰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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伣鸢不由得喜上眉梢,对着那涣散无神的眼睛勾指一笑,【像是要去结婚一样美艳,可惜今天恰好相反——你和柏舟的婚配明天就解除,在那之前,先献上你的臣服吧?】

【陛下…佰芊小姐…?】

鹭嫣见少女没有动作,轻轻靠近耳边试图唤醒她,【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佰芊陛下?】

众人凝视着,等待看到这位一度使正片大地震动的天才少主向台上的女帝认输。

——何处传来的声音?像是隔着重纱,又像是从深水底部浮起的气泡,啵啵地破裂,带来断续的、扭曲的音节……

身体沉得像浸透了水的朽木,每一寸骨骼都发出酸涩的呻吟,试图反抗那黏连着骨髓的倦怠。

眼皮上压着千钧重量,是梦魇尚未餍足,还是新一轮的“侍奉”又将开始?

喉咙里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砾摩擦的痛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昨夜亦或是许多个昨夜叠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记忆的碎片开始翻涌,如同被惊动的、沉在湖底的腐烂水草,带着沼气,缠绕而上。

母亲身上清雅的白梅冷香,还有父亲书房里松烟墨沉稳的气息;那时的她,蜷缩在柔软的裙裾边,像只寻求庇护的雏鸟,轻飘飘的,披着不祥的、易碎的羽毛。

赤红的火舌舔舐帷幔吞噬梁柱,将那画中温柔浅笑的两人一同卷入噼啪作响的废墟,扑面而来的热浪灼烧着脸颊,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某种皮肉烧灼的可怕异香,至今仍萦绕在鼻尖。

如那天一般炽烈的仇恨,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妙地触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入一丝冰凉的、陌生的悸动,是怜悯还是出于肉欲的喜爱?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纯净与脆弱所吸引的懵懂情愫;素净得近乎扎眼的衣裳围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皮肤上,少年低着头,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像受惊扑扑颤动的蝶翼。

那双清澈怯懦的眸子的主人同林间迷途的幼鹿,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幻想被围困在宫殿里。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般的钝痛袭来,佰芊只觉得天旋地转,女人们得意调戏的脸浮又消失不见光怪陆离的意识里如同搅翻了脑浆似的充斥着淫靡之粉、罪恶之紫、华丽之金,口中甜腻得令人窒息的催情蜜浆,混合着特殊药草燃烧后产生的、足以瓦解任何意志的毒雾。

从那一天起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血管里沸腾奔流着的是陌生的渴望。

理智和情感明灭不定,她像是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走向那个在床角蜷缩、惊恐万状的少年。

他的喉咙里被卡住的哀求微弱得像幼猫的呜咽,更激起了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暴虐的冲动,扑上前去撕扯着单薄的衣物,抚摸光滑却伤痕累累的皮肤,在他纤细的颈项、脆弱的锁骨上留下屈辱的印记,用沉溺于欲望的力量粗暴地强行将他团团裹住。

【——看她的样子啊——难道不像是可爱的女帝吗,嗯?啊哈哈哈哈…………】

下体那隐秘的、疯狂掠夺后的胀痛和不适,喉咙里那无法忽视的干渴与灼痛…以及那个围观者撕破尊严的嘲笑——衣冠禽兽的她正在台上向自己呼唤着呢,手毫无分寸地搭在柏舟的另一只肩上,少年残破无神的面孔也正注视着自己。

————是么,原来你也没能跑掉伣鸢没有像先前那样走下来,她伸出藏在丝绒中的手,正打算看倔强自负的少女如何撇下脸面想自己屈膝。

佰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死死咬住下唇时目光越过挡在前方的众人,直直地望向那个她名义上的“君夫”,被她软禁、侵犯,又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倾注了太多未知情感的人。

时间过得真快,在自己察觉到前他就已经和那个胆怯的孩子天差地别,外貌超脱词汇的俊美使其无论怎样躲避都会引人注目,只是在那死水般的眼底深处,似乎还在掠过细微得如同毒针的畏惧,径直朝她刺来。

【是,确实该轮到我了吗】

少女自嘲一样苦笑连连,不禁捂住疼得像要裂开的额头。

帝国和家族都付之一炬了,唯独自己从烈焰中被拖了出来都活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剩下,到最后还因为无用的多愁善感把真正在乎的人贻害至此。

到了这般田地,她才后悔当初没有果断下手亲自阻止他悲剧的苦难,才落得一同受困于歹人掌中,逃避了唯一能够了结痛苦的方式。

在围观的见证者们看来,叱咤半域的女帝终于克服了不必要的纠结,慢慢登上了台阶,裙尾和袖口的铜铃响声清脆——傲人的身躯仿佛还保有着尊贵无比的头衔和身份,如同君临走向几人。

挣脱开搀扶的一刹,连鹭嫣也惊愕地愣住了,眼见着她从秀发之间取出深黑色玛瑙的长簪,将宝石镶嵌的羽尾盛在掌心,死死地低着头在只有三步的距离站定。

伣鸢眼神疑虑,不懂眼前这个已经穷途末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在想些什么,无奈正要退让一步亲自伸手去接……

【当心——!!】

在背后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鹭嫣想要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襟,才意识到根本来不及少女甩开眼眶中苦涩的泪水,迸射出骇人的杀气用尽力气向前狂奔两步,转眼间手中那支传承自祖先的凰钗化作致命的凶器!

在因始料未及的变故而寂静不堪的大殿中,这声利刃入肉的闷响格外清晰刺耳。

惊闻骚乱的宫廷侍卫们反应迅速,一同端着长戟从殿外挤进来,配合乱哄哄的亲信们将谋逆的凶手从皇帝身上拉开,喷涌的鲜血顷刻染湿了为加冕日特意准备的华丽服饰。

【陛下——陛下——快来人,快来人去把御医叫来】

此刻比任何人都害怕伣鸢出事的玢湫将军红着眼大喊,紧接着又拉出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的仆从,【怎么回事,你今天没有给这女人上药!?】

【大人饶命,是陛下担心她神志不清扰乱了登基典礼,所以才命令我……】

脸色刷白的女人跪在地上拼命解释着,玢湫无处发泄,扭头又凶狠地看向被侍卫们牢牢按在地上连喘息都无从发出的少女;

【混——账,竟然敢——!】

【住手…】

直到那道虚弱发颤的声音响起,玢湫才恍然停手,被敏锐的鹭嫣夺走了腰间已经出鞘的佩剑。

伣鸢发白的嘴唇微微蠕动,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和已经显露尖端的利器,忍着剧痛翻身让出被她压在身下、脖颈处冒出一星鲜红的柏舟。

【先把皇后带走——】

场面一片狼藉,除了训练有素的卫士,所有人都只是慌乱眨眼杵在原地,共处一室的三位皇帝竟然同时不省人事,一个被刺重伤失血几乎睁不开眼,一个因为行刺被残酷殴打后瘫软不起,还有一个则是这冲着公子柏舟去的致命一击吓得昏厥过去。

隆重的加冕典仪经历惊心动魄的一刻后,只得如此草草收场……

(后记)

那一天惊世骇俗的事故终究成了无人再敢提及的回忆,以奇闻般虚无缥缈的样子悄悄传扬而出;而在这个知情者不会再因此而愤愤不平的日子里,已经再次擢升位极人臣的玢湫将军怀着激动不已的心情跳下马车。

此行她卸下了花哨的铠甲和排场十足的宝剑,迈进皇帝寝宫前屡次三番地用木梳打理着柔顺及腰的长发,衣裙是浓烈的绛紫色,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领口拉低露出大片细腻的、因兴奋而微微泛着粉红的肌肤。

摆缀更是满了奢侈的细碎晶石,行走间流光溢彩,窸窣作响,如同她此刻雀跃难耐的心绪,非得这样不可,才能唤醒与年龄相仿的女子春心。

沿途侍卫、宫人那敬畏中带着谄媚的目光更是使心中发酵的自鸣得意膨胀得几乎要撑破胸膛,在最后一道盘查口前,侍卫们仔细搜身后才给予放行,而她最亲近的随从——身为副将的女人则还没有资格再深入。

【玢湫大人,我只能驻足于此了】

她抱拳鞠躬,识相地留在了皇帝侍卫们交叉的双戟后。

玢湫没有理会这个死板的追随者,满脑子都还想着昨晚收到的御笔信,虽然有些唐突,但确实也是时候兑现承诺了,哪怕是再滋美的佳肴差不多也该觉得腻了,何况皇帝当初还郑重承诺过会将那个孩子赐给自己。

将那清冷脆弱的男子拥入怀中时会是何等蚀骨销魂的滋味,这想象让她口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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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华美的屏风后,傍晚的帷帐里灯火通明,一个行走的侍从也没有,没有阻拦,似乎就这样向她敞开了,于是玢湫松了松衣裳,朝深处探望一番,顿时呼吸加重僵住了。

蜡色包围着的仿佛是一场早就准备好的盛宴,伣鸢正坐主席面对着门扉小酌清酒,侧席上早已醺醉的两女左右相亲将扮相庄重的男子簇拥着,痴痴轻笑敬酒取乐,宛如是日常一样灼热浓香的场面,她们的服装无一例外皆是堪称“粗鄙放荡”,见到那些裸露在外的酥胸和大腿,玢湫才羞愧于自己的草率……来之前以为身上这套已经足够陪衬,却只是大乌见小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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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原来皇帝与她们享乐时的奢靡淫乱比起外面那些纸醉金迷的贵族和富人们也是过犹不及啊;她已经热情似火迫不及待想要加入进去,连忙咳嗽了一声跪了下来:

【陛下,臣收到您的手信…前……前来…赴约】

还没咽下一口气,玢湫便已经抬头向酒桌那边投去羡艳不已的窥视。

【你来得晚呢,玢湫卿——朕已经和王卿们酒过三巡了啊】

伣鸢挑眉一笑,大方地招手示意让她坐到了唯一一张剩下的桌前,【不过朕也不能责怪呢,毕竟劳烦你等了这么久】

【哪里的话,陛下还能记得与臣的约定,臣感激不尽!】

玢湫再次焦躁地作揖谦辞,等坐下来又急切地确认眼前的惊喜,【那么陛下此次是已经享受够,要把皇后赐予我了对吗】

【呵呵…你还真是猴急,不妨先喝一杯怎么样?这可是先帝为数不多的秘密窖藏哟】

饶是如此,一杯下去玢湫也只觉得辣口,根本无暇品味其间奥妙,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少男少女们,亢奋起来的身体本能在催促着,即便心知肚明再稍稍忍耐一会儿陪完这桩酒宴就能抱得美人归,也还是难以压抑加入她们的冲动。

【要知道,玢湫卿,你一直是我最仰赖的帮手,现在又是帝国无上的将军】

皇帝掩面缀饮,谈话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要是没有你当初冒着杀头的下场从母亲那儿偷传消息,我肯定也不能如此顺利走到这一步,许多脏活都是你在做,许多秘密也只敢跟你分享,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呢】

【陛下您过奖了,玢湫只觉得为您奔走是一件值得荣幸的操劳罢了】

【哦是吗,那是朕把爱卿贬低了,原来你不是因为格外疼爱这孩子才这么不辞辛劳地跟在朕身边啊?】

【陛下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我愿意站在陛下这一边,这点直到死也不会改变的,哪怕得到了这无上的赏赐……也只会让我更加死心塌地地忠于您】

两腮透红的玢湫说话间,视线早在柏舟身上来回扫了个遍,舔了舔滚烫的嘴唇。

【哦~原来如此啊,那么将军你所作的那些事只是单纯性情大发没有忍住对么?】

【陛下您在说什么呢——?】

靠着闷头灌酒来转移注意力的玢湫渐渐地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脸上还是灿烂的笑意。

【你告诉朕,把公子柏舟从西帝国手里抢过来时他就已经被下毒弄哑了嗓子,还说那些淤青和污迹都是她们留下来的,如果没有从这位佰芊小姐嘴里亲口得知——还是很容易就能瞒下来的对么?】

【欸……陛…下…】

女子手中的酒杯猝然掉落,酒水全洒在大腿上让她被惊醒的脑子冷冷发怵,【我…那个是……啊——一定是佰芊这女人的诬陷啊,我怎么可能对公子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一定是她们的诡计啊……】

她惊恐地站起身,直指着柏舟身边身怀六甲的白发女子脱口大骂,得到的却只是旁若无人的冷漠回应,她们只顾着在少年身上蹭来蹭去,像猫儿一样失去理智地到处嗅闻,被迷药弄昏无所适从的眼睛从未改变。

【嗯,那晚包围皇宫时你悄悄地命人杀掉中原来的巫医,也是西帝国余党的指使么?还是说乐于见得这孩子永远像玩具一样来者不拒?】

【陛下…我——我——您听臣解释啊——】

玢湫匆忙起身哀求,可还没离席便被从屏风后钻出的披甲侍卫按在桌上,脸上沾满了不知是泪水还是酒液的东西;带头的亲王殿下身佩长剑,二话不说拔了出来贴在其脖子上。

【事情不顺利啊~】

同样身为公主的高贵女子脸上因讥笑而过度扭曲,【杀了我们的母亲、侮辱了皇族还指望能逃脱报复么?】

【不是的…!不是的……那都是陛…!?】

玢湫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麻布堵上了嘴,野兽般的呜呼吼叫没有持续多久,无数的剑锋贯穿了这具平时由盔甲保护妥善的身体,溅出的污血像梅花一样点缀在璃昙、佰芊和柏舟三人的绣衣上。

【别这么看着我,将军】

伣鸢起身走到三人跟前,将少年敞开的胸襟重新细心合上,【这种东西…虽然本皇从来就没有过分享给你的打算,不过倒是从没有怀疑过你一定是最忠心耿耿的伙伴——没错,但那是远远不够的……多亏你的牺牲,现在没有人有机会把那些秘密说出去了】

血泊中的女子拼尽力气挣扎也无法撼动好几人的压制,无能地摇摆扭动着,也无法向那鄙夷俯视的眼睛靠近一寸。

【终于彻底断气了么,这个贱民的女儿——】

擦拭着宝剑血迹的公主邀功似地凑到姐姐伣鸢耳边,无所避讳地提醒道,【答应我的事情可一定要办到啊——伣鸢姐】

【朕当然不会食言,西帝国皇族的封土和帝位现在都归你了】

伣鸢转身优雅地抬腿,鞋尖一抹替玢湫合上了那只再无生气的不甘眼瞳;

————【在启程之前先把她带出去扔了吧,我和两位王卿的宴饮还没结束,怎么能让美酒染上尸体的恶臭呢?】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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