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罪与罚兄弟情深(1 / 1)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北方。
明斯克政区所属,布列斯特要塞。
昔日的堡垒早已经收敛了锋芒,变成迟钝迂腐的纪念品。
春天的风从白桦林的那头吹来,亚麻开始摇曳。
春天年复一年地到来了,大地上枯槁的黄被画笔悄无声息地涂抹上如纱的薄雾。
多么无趣而平凡。
无名小卒蒂姆·费利克斯踏上异国的土地,为风中传来的肃杀感到一阵干呕。风吹拂过他已经变得柔软的络腮胡,可能该剃一剃了。
人正中年的巫师从巴伐利亚州而来,这次作为大咒乐团的侍从部门,一路跟随着“缔造巴洛克”开拨至同盟前线。
几天前,他们刚刚踏平了捷克斯洛伐克境内燃烧着的火焰。
咒乐团们是那样强大,还没等到他们这群土包子冲进布拉格的古老中去,“缔造巴洛克”的咒乐师们就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镇压了本地的反抗军,长驱直入,不可阻挡地控制住了局势。
再之后,他们和友军在华沙合师,他们来自柏林、维也纳和其他更多地方。接着,他们一路向东,真正地进入俄罗斯人的领地。
布列斯特要塞前的春草还未生出几分翠绿,便被他们和他们敌人的脚步践踏过了。
就在蒂姆正盯着亚麻的杆子走神之际,几公里外传来恢宏古典的弦乐声。弦乐声极富层次,像是波浪从远方奔涌而来。
他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他知道,这是三大咒乐团合并后的超级咒乐施法体——“莱茵之声”在朝敌人发起进攻。
海浪刹那间变得湍急而激荡,席卷向这方天地内的每一个生灵。
俄罗斯人隐藏在丘陵之中的阵线不得不后退,更多的则是没入远处那坨巨大的铅灰色山峰。
“莱茵之声”的战果举世闻名。但它的上一次出现,已经是在一百年前了。
那时,德国人兵分三路奇袭苏联,在本该是最艰难的南线战场上,却因为有了“莱茵之声”的加入,他们一下子将苏联的改造人军团和哥萨克人的术骑兵打得溃不成军,硬生生打散了数十个编制,饮马第聂伯河,并且直至镇压过欧洲大陆的每一寸土地。
但百年已过,眼前的敌人也已经完全不同了。
俄罗斯人当然不会被动防守。在巫师们视界的尽头,正矗立着一座巍峨的钢铁巨构。
它在那里扭曲、闪烁着,似乎就在那个方向,可若是在卫星上俯瞰,却诡异地无法捕捉得到那巨大无比的造物。
可能由于距离太远,它外表冷酷的金属色也变得模糊,铅灰的风在地平线摇曳,恰似炎夏时分草木沁出的湿气在近地高温下扭曲景色。
但金色的能量激流已经从超越视距的远方奔涌而来。
“非实体打击!”
“神术能量!”
“第一、第七战斗巫师团,统一护盾咒!”
“第三、第四战斗巫师团,能量抗拒咒!”
“第二战斗巫师团以及乐团侍从们,每组需完成10标准份的心智防护咒加持!”
战时中枢方向传来一道道心灵讯息,耳边的单兵信息终端和背在通讯兵后的大部头抗干扰通讯器也在同步传递信息。
前线心灵网络中的指挥官和魔灵在协同进行指挥,魔灵高强的算力为蒂姆和每一个巫师都标定了他们的任务。
在眼前的战场景象中,像是科技侧的AR技术那样,各种标点和指令都无比清晰,甚至还为他提醒了咒语的每个音节。
第一次接触这种秩序中的迷幻时,蒂姆几乎要陶醉在其中了。
蒂姆抬眼瞄了一下心智防护咒的咒语。
学校里教授的心智防护咒是最为普通、最为广泛的类型咒,起源于侯国时代最古老的头脑封闭术。
而在战场之上,他们所选择施展的心智防护咒则应与“莱茵之声”的特性结合,是从著名歌剧变形提炼而来的特殊咒。
他和另外三个战斗小组组员急匆匆地跑到了一起,把手一同搭在了属于他们四个人的神经复合施咒单元上面。
那是台很古怪的机器,听说是炼金生物技术与现代科技的结合产品。
约莫一个洗衣机大小的正方体外壳全部为紫铜打造,透过六面体六个表面中心的一轮轮圆视窗,可以看见里面翻滚的淡青色培养液与巨大的人造脑组织——它和人类的大脑组织很像很像,只是体型更大更夸张,沟回边也蔓延出了几根由粗神经纤维组成的触手,上面附着着一层恶心的结缔白膜。
他们各自抓住边上的把手,感受着。
人造脑开始在布满培养液的缸中挥舞着古怪的神经触手,一道呆滞的精神向他们触摸而来。
他们允许了它的接入与统合,并调动出魔力链接上固定器的外壳,语速飞快地齐念咒语:
“黄金啊,我将你熔毁;”
“熔毁后,你仍是太阳的精神。”
“人类啊,你自己强大;”
“因为自由只在人之强权下!”
和战友们一起,蒂姆将魔杖举向摇晃的天空:“ “金之誓Goldene Schwüre”!”
在他们的咒语还未成型之际,那道金色洪流就已经驾临巫师们的头顶。
离近了,离低了,人们才能看到那道遮住阳光的能量集束究竟是有多么宏大而震撼,几乎完全覆盖住了他们所能看到的天空。
在遥远的远方视野中,它明明只该像是一道疾驰而过的金光璀璨的列车,可到了眼前,却像是另一片海洋从天空倾覆!
多像大地母亲在安眠前掀起她华美的衾被,足可遮蔽日月的窥探。
天上的海洋分化成一道道绵长的河流,向大地上的敌人砸落。
汹涌的河流激烈地撞在友军为他们撑起的大型护盾咒上,激开拟真的波纹与裂痕迹。
一层层地破裂。
一层层地消弭。
而更多的闪耀洪流还在从远方驶过来。
那数百道、数百层的金色能量的轰炸与倾覆,完全可以彻底毁灭一个中型城市的核心结构,并且长久地留下神明属性的精神污染。
可在那灭顶之灾下,更多的巫师却是头也不抬,继续完成着以四人小组和一座神经复合施咒单元为单位的施法。
越来越多的魔力汇聚着,结成一层又一层的半透明护盾与能量抗拒环,稳稳地撑住了由天空向大地倾倒的庞大洪流。
在那道半径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能量抗拒环也彻底成型的那一刻,俄罗斯人陆行舰发出的一道道金色能量也终于不再变得可怕。
接着是蒂姆等人施放的心智防护咒。
施法单元的输出口处窜出一道道的青黑色的焰火,它们升入天空,又落在每一处战士的心中。
古高地德语谱写出的诗歌在今天变化成同样伟大的咒语,使人类也有了与神对抗的力量。
形势刚刚稳固下来,心灵网络里便翻腾起新的海浪:
“华沙方向最新消息:我方占星观者在灵界中击败了敌方萨满!”
“更新:已突破敌灵界遮蔽,已破获敌舰相对位置,观测进入确定性状态。”
“更新:已突破敌法术法制,已可发起穿梭突袭。”
“变形师结社与第十三战术法师团,做好超越距离传送准备!你们的位置将比“莱茵之声”更前!”
“其他法师部队同样向前迁移,以师、团为单位完成2次最大距离的集体传送!”
“随后,即刻施放勒布轰炸咒,掩护模式,人均预计完成0.75标准份的魔力输出!”
“常规作战部队在五公里内建立据点,听候进一步指挥。”
接下来的消息应该是给突袭者部队特意发布的,蒂姆没有再在心灵网络里听到什么。
但他向远方看去时,已经能够在魔灵的帮助下看清楚那座巨大的银色山峰。
四个人抱起那台施法单元,循照着指令,一同向前方传送了两次。
再现形的时候,他们离敌人已经算得上很近了。蒂姆抬头,太阳的大半已经被山脉的阴影遮蔽住。
天哪,真大……
蒂姆看见了它倾斜的钢铁护甲,大约比中国人建造的大坝还要更高,而在那护甲或者说城墙的包围之中,更有着不知凡几的冷灰炮管与护盾发生器。
永久地址yaolu8.com在陆行舰巨大的移动基座上,星星点点的洞口正向外吐露着蚂蚁迁徙般的黑潮。
蒂姆知道,那就是俄罗斯人的地面力量了,赐福坦克、自行火炮与改造人集群。
但他一时间只想多看几眼那座雄伟到无以复加的陆行舰。多么巍峨错落的山峰,多么坚韧坚强的城墙。
在平原之上,世界上质量最重的陆行舰“大雷雨”骤然从空气中析出。
像是幻影坦克不得不撤去了它的伪装,不过,既然如此,它的下一步便是雄伟地推进。
那便是陆行舰吗?
那几乎是一座钢铁铸就的城市,一座钢铁铸就的山脉。古老的布列斯特要塞在它面前也不过像是巨人膝盖边上的石块。
在这样庞大而完备的钢铁巨构面前,哪怕是拥有磁系力量的超凡者也无法对它进行干预。
不是只有蒂姆在一时间恍然,当你面临着一座铁山碾过丘陵沟壑向你奔来,你也会感到震撼。
刚才覆盖天地的金色洪流,应该也是这座“大雷雨”号发出的吧。
他们将要对抗它。
他激动了。
谁不曾渴望以战争崩毁山岳,谁不曾渴望以铁蹄踏破仇敌。自伊甸始,罪恶一直潜藏在我们的内心。
在蒂姆望向陆行舰的一刻,拖着尾焰与流云的制导导弹已经漫过天空,从他们的身后冲向已经进入确定性观测状态的陆行舰,大部分都被拦截,小部分炸裂在它庞大的护盾体上。
不仅有护盾发生器的功效,更有逆约派神术的力量。
那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移动堡垒之一,一些靠高温、破片与冲击波来杀伤的小玩意怎么可能伤得了它呢。
敌人之所以敢如此远征,也多有赖它所提供的后勤与援护支持。一座移动的城市,自然是绝妙的兵营。
但灵咒同盟也并非没有破局之策。在第一批试探性的轰炸后,短暂的寂静之中,数十团强烈而浩大的蓝紫色星空在银灰之中突兀地爆开。
黑袍翻飞,顷刻间就已席卷过钢铁和人群里外。
刚刚的试探已经让他们锁定了反导系统的部位,于是,他们的突袭第一时间就摧毁了陆行舰外围的反导系统。
变形师结社和第十三战斗法师团突袭加入战场。
他们还没被完全包围之际,灵咒同盟的第二批制导导弹就已经飞了过来。
这一批导弹是专用于特种作战的导弹,大部分都从夜城的几大军工企业(白夜公司、战术国际、中核重工)采购而来。
特种作战部褪去外壳,干扰性的魔术术式发动,魔力裹挟着高压气体扩散,诡异地透射过“大雷雨”号的护盾力场与神术屏障,接着将陆行舰里外的神秘氛围搅弄成一团浆糊。
变形师们感到周围的魔力环境立马变得混乱而不可掌控。
当然,对于敌军超凡者来说,也是一样的。
他们所掌握的力量——血脉之力、萨满魔力与神力也都被导弹释放出的魔力单对单地吸附,飞速沉降成神秘中的废渣,无法再作为沟通天地、祖先、神明的桥梁。
而变形师却是最不怕失去魔力的魔力使用者了。毕竟变形术主要依赖精神力的放出,几乎不消耗魔力。
三名变形师裹着兜帽,在走廊里被十来个普通士兵、五个术士和三个萨满堵住了。
就在要决一死战之际,缠缚住双足的祖灵藤蔓突然全部缩了回去。
变形师嗅了一口环境中沉降着的废能,露出冷峻的笑容。
那几个穿着甲胄的术士向他们冲过来,但随着钢铁之上的赐福也在神遗弃的地方变得无力,甲胄被变形术屈服成束缚住主人的牢笼,最后被胸口弹出的利刃刺穿心脏。
另两个变形师则干脆合力将廊道的那头拧成了钢铁聚成的废纸团,将正要逃脱的十几个人活生生地搅死在里面。
内脏和骨骼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又有什么分别呢?
就像善与恶被强权一视同仁。
变形师摘下兜帽,撕开合金墙壁,走过废能肆虐的廊道,认真地挥出一道传讯咒:
“报告临时中枢:“大雷雨”中疑似不存在牧首级圣职者。神术削弱幅度与其他力量相近。”
“中枢收到。现可通告全军:逆约派牧首瓦西里二世确已被巫王阁下于圣彼得堡击杀。”
但他们离让“大雷雨”号失去功能还远着呢,攻占它更是天方夜谭。
变形师心想着,下一秒就在转角迎上了一个“新瓦尔基里”小队。
他们已等候多时了。
漆黑的长矛把领头人的脚面牢牢钉死在铁栅格上,在痛呼声中,又一道长矛刺穿护盾,带着冷风戳进他的心窝。
变形师死前看见那个“新瓦尔基里”红发簇拥的脸上洋溢着非人性的嗜血与凶狂。
那是一群联邦研制的改造人,生化技术和萨满先祖召唤术双管齐下的怪胎。
“新瓦尔基里”们的一整个童年都是用心灵控制器辅助培训的,忠诚度和战斗力自不必谈。
变形师们赖以成名的精神力也没有感应到这个小队,他们早已经遮蔽了气息,是专门来伏杀变形师的!
改造人手中人造哑石打造的破魔长矛重重地磕在地上,变形师蔓延在空间里的精神力如遭火焰灼烧,又似寒冰附着,短暂地失去了知觉,痛苦地捂住脑袋。
这便是死亡的征兆。
要让一个人的脑袋里装进知识、怜悯、仁慈与更多的道德是很难很难的,有时候,一辈子也不够。
可用武器戳碎、打烂一个人的脑袋连半秒钟也用不上。
“新瓦尔基里”们用身后的火焰喷射器焚烧过巫师们的肢体,免得死灵系咒术有可趁之机,随后又悉心地擦干了矛尖的脑浆与暗黑色的血。
“我们的增援即将到来。”
阿格拉菲娜举起长矛,力图振奋军心。接着,她领着她的队员继续奔赴下一处战场。
战友们已经帮他撕开了圣洁印记附带的神术屏障,于是蒂姆·费利克斯猛地挥舞着魔杖,用一记最大魔力限度的爆破咒炸翻了一辆来自莫斯科基督复活教堂的坦克。
他刚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灌一口魔药,又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躲避并击落从天空盘旋而下的自爆无人机。
作为乐团侍从,他们正在努力往“莱茵之声”的驻扎点靠近,试图为它提供帮助。
咒乐团正缓慢却坚定地向“大雷雨”号一步步推进过去,俄罗斯人一路的阻挡力量都被咒乐无情地扭曲,变成徒劳的观众。
物质世界的规律在那里不足为道,而敌人竭力驱使的神秘更是无法与他们足以陶醉神明的乐声对抗。
他们的乐声里不止富含魔力与感情,更充斥着精神世界的密集感召。
弦乐从九霄垂落,激荡着大地上的灵魂。仇敌被撕扯,朋友被鼓舞。
蒂姆感受到了新的力量、新的信心正在强制地注入到自己体内,从而温柔地迫使他和他的战友继续向前进。
是不是,在近百年前,他的先祖,他的同胞甚至他的敌人,也如此呢?
他没法多想,魔灵已经为他们小队标定了新的路程,路上预计会有一批俄罗斯的超凡者阻挠。术士、萨满、改造人、神官……还不确定是什么。
于是蒂姆仰头咽下两管流质魔药,补充了营养、体力与魔力,继续向前进。
他刚走出两步,就发现身后的人少了两个。
“那俩呢?”蒂姆回头,问那个还跟着他的年轻人。
“啥?”
战场上太吵了,用小车拖着施法单元的年轻人没听清楚。
蒂姆不舍得浪费魔力来放扩声咒来放大音量,只是把手在嘴前围成喇叭状:
“我说——那俩人呢?!”
“哪俩啊?”年轻人这时候才拖着小车赶上他。
蒂姆很无奈,直想骂这个蠢蛋,但他还是按下无名火,继续问。
他忽然发现自己确实不记得这三个年轻下属的名字:“就和你一块来的那俩个!”
“哦,头,我才明白,你是说韦伯和费舍尔,”年轻人咽了口唾沫,才接着说:“费舍尔刚刚被炸断腿了,连人带腿一块被拖回指挥中枢治疗了;韦伯不知道被改造人砍掉了哪个地方,总之也大叫着被拖走了。”
蒂姆皱眉:“当时没死吧?”
“没死。”
“那还能救过来,没事,对了,”蒂姆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叫啥来着?”
“托马斯·霍夫曼!”
“好,托马斯小子,你接下来啥也不用干,就不远不近地盯着我,一会我要是被什么玩意炸残打残了,你也赶紧把我拖回去。”
“我不用战斗吗?专门保护您?”
“我更强,交给我。打得过的不需要你,打不过的你也打不过,穿梭咒捏着救我就行。”
“哦,您的命确实也更值钱。”
托马斯木讷地开了个玩笑。蒂姆没笑,只是指了指他拖着的施法单元:
“比这玩意值钱,到时候不行就丢掉。不过这玩意也挺贵的,我估摸着一个起码也得个几十万吧,实在不行再说。”
培养皿中的人造脑正在祥和地游弋,也许正在战场上做着美梦。
“好嘞。”托马斯·霍夫曼说。
他们正要往前走的时候,天黑了。
天真的黑了。
明明远不到落日时候,可天却黑了。
太阳与云朵并驾齐驱的天空摇身一变,眨眼间变化成深沉的黑夜,没有繁星的黑夜。神子法厄同顷刻坠落。
这瞬间中的转变突兀得仿佛神话故事,太不真实。
“敌方幻想种编队……战场,请…地做……声学……精……”
心灵网络中的讯息变得失真而断续,不过蒂姆也根本没有暇裕去听。
一阵阵尖利、悚惧的叫声从漆黑的天上传来,它已经超过刺耳这个形容词可以形容的限度,开始直接地折磨着巫师们的灵魂,并且完全遮蔽住了咒乐团的号召。
蒂姆什么也听不到,却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他趴倒在地上,无济于事地捂住耳朵,痛苦打滚。
喉咙里、气管里或者是肺里涌出了汩汩的鲜血,从他的七窍和皮肤上疯狂地淌出。
“夜女巫”,Баба-яга,Baba Yaga,一个令欧陆闻风丧胆的名字。她们已经从冻土袭来,开始在黑夜中猎杀。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旁边疾速地俯冲下来了,无法用耳朵去分辨的嚎叫声骤然增大,让蒂姆无法组织出任何思维。
那道身影好似游隼一般迅捷,又如金雕一般雄壮。
她,或者它,从地上掳起了什么,然后重新飞上天空。
在这可怖的黑暗中,蒂姆数不清楚时间。甚至于,他感觉只要自己稍有放弃的念头,那撕扯他灵魂的声音就会立刻成功。
天上炸开了一团团明亮刺眼的照明弹,是后方友军的支援。一般的照明弹是无法突破异种们的封锁的,显然,这也是超凡特化的产物。
尽管黑夜还远未散去,但心灵网络已经恢复了,他的大脑似乎也多了一层屏障。不过,蒂姆并没期待从心灵网络中听到什么别出心裁的计策。
依据战争开始前关于如何应对“夜女巫”的预案,他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聚集在一起,像羊群一样抱团取暖,用集体的力量让自己的身份从猎物中逃脱。
“ “夜女巫”正与我方神秘生物学家和变形师缠斗,请各单位不要惊慌,依照预案,尽可能聚集,抵御敌军俯冲。”
蒂姆开始趴在地上慢慢地蠕动着,直到两秒钟内都没有任何事物关注上他,他才立马开动四肢,飞快地爬去找托马斯和其他友军。
可他刚刚触摸到了托马斯的手指尖——这可怜孩子的手指正不住地痉挛着——心灵网络里又响起一道急促到有些失格的声音。
“各单位注意:立即散开,立即散开,立即散开——!”
草,什么狗屁东西。
感觉耳朵似乎又被摧残了一番,蒂姆用手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有点想把那道声音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过,为什么让他们散开呢……
托马斯的脸上鼻涕和眼泪流得不成样子,几乎要比那些鲜血显得可怕了。蒂姆突然担心那些半透明的黏液里会不会混着这孩子的脑脊液。
“托马斯!你怎么样?”
“我……我没事……”
有意识,还能组织语言,应该没什么大事。
蒂姆把自己剩的最后一管治愈剂掏出来,把口服的治愈凝胶像挤牙膏一样挤在手上,往那孩子颤抖着的嘴唇上摸。
他看起来好多了。蒂姆拍了拍托马斯的肩膀:“我稍微起来看看,你记得掩护我。”
“好……好的。”他还在哆嗦。
一代比一代差,蒂姆心想。
他撑着托马斯的胳膊半爬起上身,在照明弹惨白的光下,从影影绰绰的事物——倒下的人和没倒下的人、倒下的亚麻与没倒下的亚麻——之中望向远方。
他一开始还担心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准备给自己施个夜视咒,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是多虑了。
那毁灭的青影,谁都可以轻轻松松地看见。
哪怕是在数百公里外的华沙,人们也可以在天的尽头看见淡青色的风。
和“夜女巫”们不同,那道淡青色的风不止从明斯克和陆行舰的方向来,他们还从更偏向南的方向而来。那儿是基辅。
蒂姆已经认出那是什么了。
古代战争中最令人心神激荡的王牌力量,骑兵团。
而毫无疑问,出现在这片超凡肆虐战场上的骑兵团,也只可能是暂时领命于联邦的哥萨克术士骑兵团。
哥萨克术士骑兵团,蒂姆只能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们。
可能他们也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就像蒂姆侧前方的咒乐团们,但这个世界和他一起忘记了。
那道青影——不,已经不能够用“道”和“影”来称呼他们了,那是一场横扫过布列斯特州的风暴。
上承着天,下接着地,骑兵群向战场冲锋而来。
战场很大,骑兵群当然不可能全部覆盖,但蒂姆一开始就发现他们是冲着他这儿来的。
他立刻拖着托马斯往旁边跑,跑到一半又想起来可以用穿梭咒。
刚要施咒的时候,青色的罡风已经划破了他的脸颊。
可敌人还离他那么远,人影还只不过手指长!
幸好,他们所处的地方还没有被敌方萨满的法术反制锁定,从阴影中错进错出后,他们已经穿梭到了离刚刚的地方数百米之外的一个小山丘的背面。
不过显然的,不是所有友军都和他们一样幸运。
托马斯突然打翻了他的手,往他们刚刚趴着的地方跑去。
“你他妈要去干啥!”
“头,施法单元!”
那孩子跑得真快,眨眼间居然已经跑开几十米的距离,看来他给自己施了咒才去的,还算有分寸。
“穿梭咒!找到立马回来!”
蒂姆好像听到托马斯努力地嗯了一声,然后没入了星光中。
这是蒂姆听到的,他最后一次用喉咙发出的声音。
只是不到三秒钟,那道凶狂的风就已经卷过他们刚刚所处的地方。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快……
术骑兵不该是杀向咒乐团的吗?
他们的命才贵啊。
蒂姆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看着青风的尖滑过了侧前方的咒乐团,避重就轻地继续加速冲锋。
数百米外,青色的罡风尖将他所关注的那道微不足道的黑影钉死在了原地,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
那道黑影的右手拖着什么东西,左手仍还在不断地挥舞手中的木棍。
蒂姆的心脏揪起来了,他清楚地知道,足够庞大的术骑兵群冲锋所产生的护阵罡风足可锁死空间,穿梭咒无法使用了。
然后,黑影终于丢下了拖着的小车,往蒂姆的方向努力地跑了几步。最后,他在风中四分五裂。
那孩子的肉体被搅碎成更微不足道的细雨,和其他的腥血汇合在一起,只作了暴力美学的序幕。
术骑兵的人与马甚至还未杀到。
他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甚至没想记住名字的下属——托马斯·霍夫曼死了。
蒂姆在自己的裤子上抓了抓,只抓到军裤上的口袋,然后他爬下小土丘。
骑兵们仍在冲锋。蒂姆明白了他们的去处。
在灵界里不间断的拉锯与撕扯中,巫师们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更多精彩小说地址yaolu8.com临时中枢的位置暴露了。或许是被萨满占卜出来的,或许是逆向追溯的。
于是,敌人打出了他们的王牌。
相比于那座巍峨雄伟的移动堡垒“大雷雨”,巫师们的指挥中枢一定更脆弱,而“布尔巴”术士骑兵团的物理攻击力,也极有可能是全世界最强的。
“夜女巫”的声势虽然骇人,但并没有达到最核心的战略目标——阻拦咒乐团前进。
而在“莱茵之声”咒乐团已经逼近“大雷雨”号陆行舰,并且清扫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的情况下,联邦人其实更先在这场会战中退无可退。
那么,他们就要甩出足以扭转胜败的王牌了。
并且,希望收获“莫斯科维纳斯”的垂青。
只有名号与只有血气的“哥萨克人”一齐裹在狂烈的青风之中,朝着唯一的目标冲锋,在那之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了。
制导武器被轻易地卷飞,地面武装被撕碎成红雨和铁流,沟壑被超凡的力量填没,丘陵被坚实的铁蹄踏平。
冲锋!
长矛握在手中,敌情尽在掌控,势已再起,何须游猎。
冲锋!
为那芬兰湾旁的明珠复仇!
他们撕破了层层的法阵,魔力被屈服成无力的烟雾,在巨箭般的青光中变成歌颂毁灭的礼焰。
指挥中枢与后勤部门是多么不堪一击,以至于未让他们减慢分毫。
骑兵群仿佛一杆最凶狂粗野的长枪,不由分说地搠入敌人的心窝。
心灵网络断流的那一刻,蒂姆便明白临时中枢已经覆没了。但事实上,他认为那些前线指挥官的死活并不太重要。
对蒂姆来说,重要的是安在临时中枢旁边的伤兵营。
蒂姆的嘴唇动了动,突然在这个半白半黑的天空下感到一阵愤慨与哀伤。但这份愤慨与哀伤,又不全全是对他和他们的敌人。
战争是多么残酷啊。可超凡者的战争比世界上的一切战争都还要残酷,因为它的最大战果永远是有生力量的消灭。
只有死,才能够将一个超凡者永远放逐出战场。
受伤了、残废了的普通士兵可以离开战场,被俘虏的普通士兵有可能得到存活以上的优待,可是超凡者只有被杀死的命运等待着他们。
只有死,才能让他再不能杀戮自己的同胞。
在蒂姆痴痴呆呆地沉浸在情绪中时,新的心灵网络链接上了。
“这里是华沙,同盟前线。上一批前线指挥官95%以上已英勇殉职,接下来我们将继续进行指挥,请不要气馁。”
“对骑兵特种战团的战士们已按照预案减缓了敌骑兵的冲锋速度。”
炼金药剂、泥石类咒术、地形变形、特异系神秘生物……应该是靠这些和人命填吧。
“天气术士,预案进行。”
蒂姆抬头望的时候,夜魔与巫师们所争夺的天空仍还呈着半边白昼半边黑夜的奇观。
掌握禁忌的人体变形法术的变形师在五颜六色的光里变化成各种模样,用最原始的力量去和面容格外俊美、四肢双翼却分外凶戾的夜魔们厮杀。
两边都具有高度的施法抗性,所以,拳脚、爪牙与附魔冷兵器反而成了效率最高的杀戮手段。
他撞进她的怀抱,用拳刺捅进她的心口,她尖叫着挥起钩爪,热情地撕开他的喉管,甘甜的鲜血离体,顷刻便被暴戾的神秘蒸腾成鲜红色的霞雾。
慷慨的天光与冷静的寂暗将红雾折射出斑斓的颜色,我们在这壮丽的其中一齐坠落。
好似大天使米迦勒在带领他背生羽翼的从属,与那些漆黑而变化无穷的堕天使和红龙们展开创世的战争,多么史诗!
黑暗与光明在边缘彼此撕扯又彼此交融,比西斯廷和圣伯多禄的天顶还要雄伟不知多少。
这是多少艺术家梦寐以求的画面,若是见上一见,又何恨不能将生命浇筑其中,创造出传唱整个文明的雄篇!
而就在那交错的黑夜与白昼之中,慢慢地,不可阻挡地,乌云开始淤积。
天的苍色被彻底搅乱了,黑色的城越来越坠落在他们头顶,多么温柔的自然开始对这群不珍惜自己的凡人发出它愤怒的咆哮。
那会是什么?一场洗净天地的凄厉洪水吗?
也许灵咒同盟第三轴心的目标,一直都并不是那座陆行舰,而是最难培养的术骑兵们。
现在,联邦的术骑兵几乎在这无有遮挡的大平原上倾巢出动了。
“超级咒语“终末阿斯加德Endzeit-Asgard”就绪中。”
蒂姆看见无数个光点从战场各处升上天空,乌云将魔力无情地吞没,作为毁灭的燃料。
乌云已经绰绰有余地覆盖了后方的术士骑兵团的撤退区域,但增长的速度却并没有丝毫减缓。
所有人都震撼得失去了言语,站在原地看着那包含着无数道猩红色闪电的黑云蔓延过他们的头顶。
听,那滚滚而来的雷声已经第一次暗示了它可怕的暴力。
“最新消息:控制程序部出现严重干扰情况。”
“全军注意:由于敌方施法者干扰,超级咒语的控制出现严重偏差,攻击范围将会扩大至整个战场,请诸位做好自身防护,往地势低处躲避。”
“最后,超级咒语“终末阿斯加德Endzeit-Asgard”将在三秒后降临。”
“祝你们好运。”
“终末阿斯加德Endzeit-Asgard”,由一万道次序严谨的天气咒作为引子,再经消耗四十万标准份的魔力后方可汇聚出的超级咒语,代表着共同施法领域最高的杰作。
在战略意义和施法行为上,是可以与中国法师们开发出的“湮灭极光Aurora”并驾齐驱的传奇禁咒。
现在,它砸落在所有人头顶。
第一道猩红色的雷电劈落而下。
天使与恶魔们停下了厮杀,纷纷扑闪着羽翼,开始疾速下落。
他们忙不迭地从危险的天空中逃离。
面对这等只有在现代超凡体系中才可能出现的力量,那些单薄的神话与幻想又算得了什么?
雷雨,大雷雨。无雨的雷雨。雷落如雨。
蒂姆抱着头转身跑。
没跑两步,就在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一处粗壮如信号塔的紫红色光柱从地面无征兆地升起,与乌云萃取出的猩红雷霆接续起来,彻地然后通天。
他被那股强大的冲击力震得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摔在地上的疼痛才让他意识到他还活着,还有争取活着的空间。
和普通的天气咒不同,“终末阿斯加德”不仅是召唤生成了一片史无前例的雷云,更是将不知多少平方公里的大地变成了另一处恐怖的电极。
而他们,战场上的所有人——咒术师、变形师、炼金师、神秘生物学家、术士、萨满、改造人、异种——通通变成了这可怕暴力夹缝之中的蝼蚁。
蒂姆相信,就连那座巍峨的移动堡垒,也终究不能抵抗它的力量。
的确,“大雷雨”在无边的雷雨之中颤抖。
在生命不断沦落的这片大地,却没有一声人类的哭喊,只有密集的、弯折而不可预测的紫红电柱像风暴一样席卷过这个失去声音的世界。
蒂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生怕被那极致的光灼伤了眼睛。他摸索着跳进了一个坑里,战壕或者弹坑。然后,他蜷成一团,颤抖着向上帝祈祷。
他听不到自己的哭声、祈祷声和嘴唇哆嗦着相碰的声音。
咆哮的雷电之海切断了这里的一切通讯和声音,将它不可冒犯的意志从耳朵灌进人们的大脑。
那是一切防御咒语和防御工事都无法抵抗的毁灭力量。不过,可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人类的矛,不一直都比盾坚固、锋利许多吗?
在死亡与生命如此相近的时刻,灵界里的命运被彻彻底底地遮掩,神明不曾停止的呼唤被信仰的真空短暂地隔绝,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会怎么样。
在每一个呼吸中,战士们都在被雷电无情地融化成碎末。
在死亡与生命如此模糊的时刻,蒂姆的心却诡异地平静下来。
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事物,不美好的童年,差强人意的成长,庸碌的爱情与战争。
那些事物在大脑里急遽地翻卷,消逝。
这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他只是其中的一具尸体,还有感情,还会流泪。
直到,直到,皮囊再也包裹不住腐烂的那一刻,便是他们再度沉睡的时候。
雷雨停了。
安静。而还没有喧闹起来。
蒂姆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先摸了摸自己的裤腰带,后来又爬高了些,在战壕边上露出半个毛毛躁躁的脑袋。
他努力睁开眼睛来看,被雷电洗礼过的大平原上已经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地面翻出来的泥土从饱满生机的有机物黑色变成了令人绝望的焦黑色,到处是还未死去的人的哀嚎。
他看见脚边的地上有一坨黑黢黢的肢体,来不及感到恶心或是悲伤,蒂姆飞快地拍打自己的身体,庆幸地感到自己还没有少了某个部位。
他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在窒息感来临前放开自己,用生物的本能来将生命的实在感贪婪地吸回来。
那道席卷天地的超级咒语完完全全地阻断了敌我双方的通讯,蒂姆再三确认没有能从心灵网络里听到任何上级的指令。
华沙、柏林、慕尼黑、维也纳……去他妈的……都他妈的是一群废物玩意……
他从变形大师造就的深壕沟里手脚并用地翻了出来,那是刚刚用来阻截哥萨克人的。
乌云一扫而空后,天空一时间还显得很明亮。
但很快很快,从他前面和后面起飞的自爆无人机群就又将垂落的阳光遮蔽。
银灰色的、墨绿色的……那些机器和家乡田野上的蝗虫群一模一样,嗡嗡地鸣叫着,冲向彼此,冲向地面上还活着的人。
蒂姆站直了身子,从裤腰带里抽出魔杖,随手击落了一批直冲他而来的无人机,然后又给自己上了三次反制咒和五次护盾咒。
炼金脊椎和附魔战纹都还能工作……这很好……
学校里的战术素养课上说,反制咒和护盾咒应该各上九次。
而战场手册上说,两种咒语应该各上七次。
但蒂姆此刻感到自己的魔力所剩不多,魔力补给物品已经磕光了。
于是他决定在自己的性命上稍稍偷工减料一下。
这一番功夫下来,蒂姆感到自己更加疲惫了,魔力的空洞、精神的干涸和肉体的劳累同时袭击着他。
他一时间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坐一会,休息那么几分钟。
但在他的左前方,还没能完全看清的尘土堆里,又响起了直冲他而来的马蹄声。
蒂姆一下子又有了力气,他转身就往不远处的壕沟里跑。正要跳下去的时候,他迟钝的大脑终于使他意识到那马蹄声是那么的单薄。
似乎只有一个人。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单枪匹马的哥萨克骑兵挥舞着银亮亮的马刀向他杀过来。
那个哥萨克骑兵很年轻,身上连冲锋长矛都没有,估计是在刚刚的雷暴中弄丢了,像他和他小组成员的施法单元一样。
他舔了舔嘴唇,转身直面那个比他还要菜鸟的敌人。
那个哥萨克人明显也是外强中干,见他不躲不避,心中也没了底,但还是勉强驱使着身下的战马冲过去。
蒂姆努力按向自己的太阳穴,榨干最后一丝精神。他们的距离很近,眨眼间,哥萨克人的刀锋就将凌驾于巫师的脖颈。
巫师势在必得地抬起手,马蹄脚下的焦黑泥土猛地抬起,变形成一道符合EN14889欧盟标准的混凝土墙体,将难以提防的骑兵连人带马一起绊倒。
那个蓝眼睛的斯拉夫男人在倾斜的马背上刚有几分滑落的势头,蒂姆就猛地一挥右手中蕴含魔力的木棍。
那道绿色的光宛若死神的召唤,冷冷地射向半空中无处着力、无法躲避的骑兵。
在这生死的一刻,哥萨克胸口的某个护符奇诡地闪烁了一下。
骑兵的身遭出现了一道肥皂泡样的屏障,将巫师的死咒偏导了几寸,正中他身下的战马。
“不——!”
在哥萨克骑兵悲伤的叫喊声中,那只挣扎着的战马疲软地倒在地上,死去的矫健四肢彼此打结后困在一起,滑稽地像是一只被扣下电池后随意摆弄的大毛绒玩具。
蒂姆并不只是冷眼地看着这一切,他拔腿冲上前去,用魔杖端上聚集的最后一丝魔力戳破了哥萨克人的护符屏障。
年轻的哥萨克男人转瞬间红了眼眶,他借着翻身下马的势头,扬起的马刀重重地劈向巫师的头颅。
骑兵虽然比巫师要年少得多,但还比后者高大概半个头。他经受过赐福的弯马刀斩落在巫师预先准备的护盾咒上,大概只砍碎了一层多。
男人把更高大的男人扑倒在地上,颤颤巍巍的魔杖正要抵着后者的脖颈念出咒语,但魔力的空洞让他眼神一空。
骑兵抬起马靴把身上的巫师踹得打了个滚,抽出腰间的手枪,来不及瞄准就往巫师借力翻滚的方向开火。
马卡洛夫里只有八发子弹。
他的前三发都空了,打在蒂姆短袍的边角,溅起火星与泥土。
第四发第五发,他打中了巫师的身体。
但蒂姆预先设下的反制咒生效了。
这一秒钟里,两道比子弹更快的琉璃色流光从巫师的身体表面弹出,刹那间击中了骑兵的身体。
“啊—啊——!”
疼痛,剧烈的疼痛!
虽然蒂姆的魔力已经短缺到了无法再主动施展任何咒语的程度,但最基础的、没有任何加成的反制咒也足以致死一个普通人。
唯一的幸运是,对于一名祖先来自顿河、现今为联邦奋战的血脉术士来说,骑兵只需要忍受超越极限的痛苦。
疼痛激活了骑兵的精神,术士古老的血脉也终于沸腾起来,曾于莽原上驰骋的野性在生命将要逝去的那一刻回光返照。
他丢掉手枪,马刀却仍还握在手上,于是骑兵向前冲锋。
所谓兽血沸腾,并不是文艺的叙述!
属于古老术士和伟大联邦的血确实是在货真价实地沸腾!
难近的高温将皮肤表面的汗水与泪水蒸腾成白色的雾气,若有若无地遮住他的半边身子。
骑兵的毛孔沁出源源不断的鲜血,血色的气息凝而不散,包裹住他从强健变得衰弱的肉体。
术骑兵美丽的蓝色眼睛染上亢奋和愤怒的红色,带着一决生死的慷慨射穿了迷雾。
那个骑兵裹着一团血色的雾气向巫师冲锋,驱散沿途的阴霾!
巫师蒂姆也没有了选择躲避的理性,背后的炼金脊椎最后一次挺直扭动,为他提供了超越设定阈值的出力。
他再一次施展变形术,对那根陪伴他一生的魔杖。
是的,他的魔杖就是他最忠诚、最仁慈的战友,就像眼前坚韧顽强的哥萨克术骑与坚韧顽强的顿河战马。
橡树干与双头鹰羽毛制成的魔杖在他手中慢慢地扭曲,令人迷幻地变形成一柄有十字护手的长匕首,或者说短剑。
他本想让它变成某种重武器的——双手剑、狼牙棒、长枪……好在他精疲力尽前决定生死胜负。
但他的精神力也不再够支持那么大幅度的变形术了。
不过,这也够用了!
四肢表面的附魔战纹正在积极地榨取他肉体内的最后一丝魔力,同时忠诚不倦地为他调动自然中稀薄的魔力。
来自苏格兰的技术符文使得它们还能够对一些超级咒语留下的魔力废渣进行再利用。
战纹是那些名门巫师们分外鄙夷的下三流手段,在他们看来,只有不通咒言的野蛮人才会如此粗暴而低效率地用魔力来强化肉体。
蛮族的战士是野蛮人,术士改造出的猎巫人也是野蛮人,而和他们一样征服了世界的魔术使们,也尽是投机取巧的庸才!
可在这时候,蒂姆还是觉得它足够简单而可靠,庆幸自己还算及时地拥抱了新潮。
炼金脊椎正一节节吸附着他的脊沟,从无针模式切换成接入状态,冰冷的银针像真正的生命那样迫不及待地刺向他体内的脊骨椎柱。
那可怖的金属骨节在巫师的指令下激动地弹跳着,其上刻录着的金色符文在短袍的幽暗中浮现出炼金大师们严谨理性而带有少许疯狂的光。
那个巫师向骑兵挥舞魔杖变形成的锋利短刃,以他前所未有的爆发力!
血气撕碎魔力,护盾冲撞胸膛,巫师拧身躲开骑兵挥出的那一道血腥的刀风,耳畔的头发都被凛冽的风斩断了几根。
蒂姆压低身子,一刀砍向骑兵腰间没有皮甲保护的缝隙。术骑身边那一阵变得更加浓郁的血气告诉他,他得手了。
但下一秒,他就被骑兵抓住了袍角。那个年轻人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把他直接扯翻在地。
天知道,那个术士是怎么穿过护盾咒抓到他的身体的!
可能是佩戴的某个萨满护符,也可能是他沸腾血脉代表的特殊力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对他们来说,对方和自己的防御已经不再有用了!
哥萨克人粗犷地大吼着。他一手捉住蒂姆,另一手中的弯长马刀折返回来,当即就往蒂姆的胸膛中攮去!
他所刺的地方正是要害。心脏的保护大概只有一层薄防弹衣和几件衣物,在术士愤慨血气的加持下,必然一击致命。
炼金脊椎竭泽而渔地舒张后绷紧,蒂姆用同胞造物的力量在生死的角力中扳回一城。
巫师将身奋力一扭,宝贵的心脏避开了夺命的锋锐。
而骑兵的刀也丝毫不容小觑,被祖先和信仰赐福过的长刀刺穿了陶瓷与布帛,去势不减地没入巫师单薄的肉体。
那个哥萨克人凶狂愤怒的刀顶着蒂姆一寸寸碎裂的肋骨,将他的左肺捅了个对穿,从后背露出了半截沾上血红气泡的弯刀尖!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还是让蒂姆的表情一瞬间扭曲成人类最丑陋的模样之一。
暴怒与无助!你们是多么丑陋,多么肮脏,一样的丑陋,一样的肮脏!
炼金脊柱和附魔战纹接管了他因疼痛而无法动弹的本能,蒂姆机械般地抬起胳膊死死夹住骑兵插进自己胸膛的马刀,魔杖变形成的短剑同样凶狠地撞破骑士蒸腾的血气,破开滚烫的血肉,从哥萨克人的腰侧捣了进去。
两个人同时癫狂地大叫起来,抽刀,拨剑,痛苦与给予痛苦,仇恨与释放仇恨。
蒂姆在残酷的忍耐与搏斗中赢了。他更成熟,更有经验,也更冷血。也许也更有不能死去的理由,他已经有了一个家庭。
他把那个哥萨克人压在身下,拿短剑去捅后者的脖子。骑兵拿手死死抵住剑锋,蒂姆的剑尖戳不穿他滚烫的手掌。
于是他换了个姿态,用横过来的剑刃细细地去切割那个年轻人的手筋和动脉。在骑兵的惨叫声中,鲜血如注。
但哥萨克人还是没有放弃求生的欲望,他手掌中的骨肉仍然顽强地夹住了巫师的短剑。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仍然在激烈地挣扎,腿脚不住地扑腾着,像最贞洁的处女面对一个强奸犯。
多么滑稽啊。
蒂姆感觉自己有点按不住这个骑兵了,于是他有心直接念出死咒,结束身下人的反抗与痛苦。
他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和魔力,只能先试一试。蒂姆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家伙的眼睛。
年轻骑兵的眼睛真蓝,使常常面对着南德农田的蒂姆也能幻想到这个世界上那些个和平而伟大的海洋。
可是,他现在将要杀死这片年轻的海洋。
蒂姆看见那片蓝色在摇晃,在闪烁,在巫师可怕的眼神中变得软弱。
他想不起来死咒该怎么念了。
太阳仍旧在天上不痛不痒地照耀着他们,照耀着这片残酷的战场。
大雷暴之后的空气很是清新,但炸药与枪械开火的气味很快将这份虚假的美好拖入人间。
可是,他没有向他求饶,他也仍将要杀死他。
是啊,如果不杀死他,让他活着,以术士的强大体质,他回到那个城市般的堡垒后一定又会很快恢复健全,然后继续杀戮我的同胞。
蒂姆痛苦地心想。
为什么我们能够如此地蔑视死亡?
以至于要豁达自大地认为死亡并非结束,之后才能安心入眠?
为什么我们能够如此地信任死亡?
以至于要将一切不顺于己的人放逐向它,之后才能安心入眠?
巫师高高抬起短剑,向骑兵的心脏处刺落,剑锋刚刚刺穿皮甲,骑兵还没有废掉的那只手就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件制式皮甲上有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可蒂姆不认得俄文,认不出它。
骑兵阻截着他的手,使他无法单手将短剑送入他的心脏。蒂姆听到了那孩子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喉咙里的恸哭声。
蒂姆举起左拳,努力地砸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那把剑受力后猛地下压,刺入了那个男孩的胸膛,刺入了他的心脏。
冰冷的剑刃破坏了火热的心脏,结束了一条以二十多年为制作周期的生命。蒂姆压在那个男孩身上,感受着他的血液在慢慢停止流动。
那双蓝色的眼睛最后望向了异国灰暗的天空。
蒂姆从他身上爬下来,跪在那里哭了。
可他被炮火熏黑的眼角并没有能够流出晶莹而珍贵的眼泪,只能感到喉咙里有东西在控制不住地颤动,剧烈的酸涩感填满了他的鼻尖。
他很想流下泪来,他觉得那样他会好受很多。
可是他没有,他做不到。
上帝不允许罪人流下渴求宽恕的泪水,也不允许善人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去往天堂或地狱。
他哆哆嗦嗦地去拔还插在哥萨克人心脏里的短剑。
变形术的期限到了尽头,沾上鲜血的短剑慢慢变回了他的橡木魔杖。
就在他要完全拔出魔杖的时候,那根刚刚因为主人的意愿而杀死敌人的魔杖仿佛是到了极限,在一声清脆的“叭”后,脆弱地断成了两截。
“不……不要……”
他哭着去捡掉落在泥土中的那半根橡木棍。他的确是精疲力尽了,甚至在焦黑的土里抓握了好几次后,才把它捡起。
“求求你……”
只是断掉而已,修补起来很容易。实在不能够弥补,再换一根就是了。
可每一个巫师都相信着,他们的魔杖都是有生命的。而蒂姆这一刻确信,他的魔杖是选择死去了,永永远远,真真正正。
他最信赖的战友先他一步而去。
就像骑兵失去了他的战马。
那个胡子拉碴的男巫师站起来,手里还握着两根断掉的木棒,身前身后的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红褐色的血迹。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
他看见身前的土地上有更多的人爬起来,有更多的术骑兵、萨满、改造人冲向他,要立刻置这个不曾闻名的人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他也相信,他的身后,也会有更多的巫师、变形师、神奇生物学家站起来,冲向他和他们的敌人,同样要把敌人永永远远地用死亡放逐。
他像个雕塑一样地立在原地,然后又像雕塑一样地崩塌,变成沉默的石块,投入大地——他们唯一共同的母亲——的怀抱。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南方。
魔法使萝尚·穆贾希德刚刚降落在巴拉哈斯枢纽的时候,空客的舷窗上正滑落着淅淅沥沥的水珠。
而当流时酒店门前的礼宾员为她取下行李,梅塞塔高原难得一见的大雨已经将这个城市摇晃成一片疯狂的海洋。
马德里流时酒店的前台是个皮肤偏黑的巴斯克男人,用口音微妙的卡斯蒂利亚语向来自伦敦的普什图裔小姐问好。
“Bienvenida al Timeflow of Madrid, Mrs Roshan.”
“Horologium, WORLD, Roshan.”
前台以议席拥有者的身份登记了“告死枭”萝尚的到来。在安静的等待中,接待员看见萝尚眨了眨眼睛,像是安静的泥雕突然具有了生命。
女孩开口说话,声音在一阵磨砂般的干涩之后趋于平凡:“我还以为你会用巴斯克语,上次在罗马,那里的前台一直讲古拉丁语。”
“如果萝尚议员愿意听的话,我会向经理提交在毕尔巴鄂扩展业务的提案。”
前台接待员微笑,抬高双手将房卡恭敬地递给了萝尚。
“不用了,我听不懂。西班牙有几家Timeflow?”萝尚接过那张名片一样的方薄纸,看一眼后随口问道。
“只有三家,Madrid,Bacra,还要您要去的Santiago。”
“谢谢。”
萝尚点头,转身上楼,接待员礼貌地弯腰行礼。
等普什图少女的身形消失在大厅里,接待员思考一会后,拨动了那台老式的座机电话的转轮:“Manager,那位议员与裁判长雨夜大驾光临。”
“不出所料。正常招待她。Santiago与Ortega自食其果。”电话那头说道。
“好的。”
萝尚洗了个澡,敞着睡衣的衣襟躺在床上,水珠从毛孔中沁出,流遍赤裸胴体的每一个角落。
收藏永久地址yaolu8.com流时酒店高级套间的大床正对着房间的落地窗,在窗外幽深的铁质花栏杆中,她可以望见马德里平平无奇的夜景。
不远处的“欧洲之门”双子斜塔寂寥地闪着光,在飘摇的夜雨中,萝尚感到一片空洞的安静。
即便欧陆的东北方正爆发着秘密战争以后规模最广、烈度最高的里世界战争,伊比利亚半岛也依旧是风平浪静。
首都马德里尚且如此,她最终的目的地估计更是古井无波。
萝尚长而密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取出平板电脑,开始整理起这次任务的资料。
这是一次她自己提出、自己接下的任务,内容是重新补充一位时钟塔前议会成员的档案。萝尚读起旧有的档案。
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Lucía Ortega Picasso),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一个巨富家庭,拥有国家首富级的经济背景。
在时钟塔学习阶段,隶属于“世界”学系,由议席拥有者亲自授课,预确认为该议席的直系培养者。
在其刚刚毕业的那一年,其导师、当时的“世界”议席拥有者亚历山大·德莱昂(Alexander de León)在特殊外勤事件中于夜城战死,于是露西娅·毕加索依据一一法则,自动接任“世界”议席,成为第十二任“世界”议员,并领学院教职。
魔术使露西娅·毕加索的魔术天赋虽然优秀,但主要体现在对于各系列魔术的适应性,单一魔术天赋并非顶级。
审判庭以为,这也是促使其人走向堕落一途的重大原因之一。
萝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侍应生送上来的热巧。她继续划出露西娅·毕加索的照片,又一次地端详着。
由于富裕的女魔术使想保持一段年龄内的容貌不衰不算太难,所以萝尚并不能够看出照片中的女人当时是什么年纪。
露西娅·毕加索很漂亮。照片中的女人是很经典的拉丁化伊比利亚人相貌,棕金色的半长头发梳着波浪卷,眉毛细淡而弯曲。
在时间定格的那一刻,她露出灿烂而自信的笑容。
与此同时,这个貌美不凡的女人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那之中,也透露出一分特别的狡猾与智慧。
她让萝尚想起西美国影星朱迪·福斯特早年饰演的西部赌徒安娜贝尔·布兰斯福德。
最后,萝尚在上一人编纂的事件档案最末一行看到了这样的描述:“由于“世界”席位的特殊性,该堕落者已被审判庭特聘外部人员实行裁决,最终决定葬于其人故土。”
这位前前任的档案不是很齐全,很多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处于缺失状态。这也是萝尚提交任务的原因之一。
萝尚又把仅有的资料读完了一遍,然后蒙上被子睡觉。
她睡觉不喜欢关灯,这是普什图少女的习惯,自从她的个人经济境况稍有余裕。
清晨,萝尚退了房,在马德里的大街小巷里随便逛了逛,然后坐火车慢悠悠地前往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列车穿过崎岖的高原,向广袤的大西洋边上而去。
旁边座位上的妇女刚刚给几岁大的孩子换完尿布,正要去拿小桌上的婴儿湿巾,身边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女孩主动帮忙递了过去。
在已经过去的几个小时车程上,这个把脸埋在黑皮衣立领下的女孩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除了偶尔痛苦地咳嗽几声,她甚至没发出过任何表示自己存在的声音。
妇女只看见萝尚不时眨眼,但女孩目光垂落的方向却没有去处。
是窗外被淡薄雾气封锁的景色吗?
身边的这位妇女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外打工,也许在巴斯克地区,也许是卡斯蒂利亚,总之都是充当栉风沐雨的临时工。
但这位加利西亚裔的穷苦妇女很有几分淳朴的热情,而且很大胆。
在萝尚稍微帮了她个小忙之后,她便开始主动和萝尚攀谈起来。
她问萝尚是不是来旅行的。
萝尚说出差。
她不信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大的女孩是因公出差。
萝尚想了想,最后承认她是去圣地亚哥朝圣的。
妇人看着萝尚的外貌,艰难地相信了。
萝尚正看着列车车窗上的白雾在绿野上渐渐升起,最后转过头问了一句:“您呢?回家?”
“回家,哈,是回家。家里有事。听说现在外面也乱……小姑娘,你也得注意安全啊,一个人在外面……”
“是得注意安全。”萝尚说。
“小姑娘,这种时候,你家里放心你独自旅行吗?”
“应该放心,”萝尚抬起指肚擦过冰凉的车窗,笑:“我是被人赡养长大的。”
黄昏时分的太阳反而要比下午更加明亮,萝尚背着大包走出火车站,手搭凉棚望向天空。圣地亚哥的天空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个子不高,某些时候的身形确实像个小巧玲珑的萝莉。
她的包里又因为塞满了各种物品而撑得鼓而高,整个人看上去倒也算是个痴迷旅行的背包客。
一走上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街头,萝尚便能感受到周围行人异样的目光,比在马德里的时候要严重得多。
少女恶趣味地笑了笑,把皮大衣的立领竖得更高更直了些,然后又拉上秘银质的拉链,将自鼻梁一半以下的面部全部藏进纯黑的缄默里,权当表示对加利西亚人和圣雅各的尊重与尊敬。
接下来,她把戴着分指手套的手揣进兜里,让全身上下裸露的皮肤只剩下额头、深眼窝与从皮衣下摆透出一小截的纯色小腿,这样一来,萝尚就变得更多趋向于亚文化了。
毕竟,她也从来都不乐意包住自己的脑袋。
焦若拿铁的长发在少女身后摇晃。
萝尚脚上的裤管靴的尖头皮面油光发亮,指定夸张加厚过的鞋跟重重地踏在古城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她的眼仁是很奇异的蓝黑混成的暗棕色,像是野兽派特立独行地临摹过只属于莫奈的拂晓。
也许因为眼睑比较深陷,也许因为眼周颜色稍深,萝尚那双珍贵的眼睛总显得那么深邃而孤寂。
气质疏离而冷漠的少女孤身漫步在这座哥特城堡、巴洛克式教堂与古典建筑林立的城市,几乎可以完美地融入其中。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古城是全世界三大天主朝圣圣地之一,与之并列的是永恒之城与夜城。
相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圣雅各就埋葬在这里的主教座堂。
这座古城是西班牙抗绿化的重要象征,以佩带利剑、身骑白马的勇士形象传世的圣徒雅各更是有“摩尔人的屠夫”之称呼。
在中世纪,整个欧陆对这位圣徒和这座城市的朝觐不仅将许许多多的外来文化与审美带入了西班牙,也让伊比利亚半岛居民本就拥有的精神财富——科学、文学和艺术进一步向陆地敞开。
安达卢西亚抒情风格的韵律和崇高理想越过比利牛斯山,风靡向法兰西和德意志的市井田野。
萝尚背着包站在圣地亚哥大教堂高高的台阶前,仰头看着它巍峨繁复的形貌。
雾蒙蒙的夜晚将要降临,湿凉的小雨抢先一步。
水珠噼里啪啦地打在萝尚皮衣的肩头,散逸的发丝也服帖地黏在她小麦色的额角。
天主教堂米黄的墙壁开始染上雨水星星点点的暗色,夕阳被时间无情地扯进远方的群山,只剩天边几缕红蓝色的霞云来为寰宇带来光亮。
雨水从天而降,带着天空遥不可及的气息。
慢慢地,她的长发被雨打湿了,在晚风的席卷下,也变得木讷呆滞。
咖啡色的丝线纠结成泥土中的流苏,地面反弹的水珠溅起到萝尚裸露的膝盖。
皮衣的下摆开始滑落一圈水帘,从透明的幕到白色的花。望向不信仰的信仰的眼睛沐浴在大雨之下,水蓄满在两颗深深的眼窝。
在这座哥特气息极重的罗马式教堂前,萝尚安静地驻足了一刻钟。
最后,她低头倒出眼窝里的水,拿出手机对着教堂拍了三张照片,才转身离去。
圣地亚哥的流时酒店建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公馆里,像是帝国时代的美国人才会做的浮夸事情。
萝尚婉拒了礼宾员的协助,自己提着包走上铺着红毯的台阶。
流时酒店的大厅里没有多少人,毕竟在现代,这已经不算是座人流量大的城市。
修女打扮的前台接待员微笑着对萝尚说:
“Bienvenida al Timeflow of Santiago, Mrs Roshan.”
“Horologium, Arbiter 014, Roshan.”
“已为您准备好了房间,萝尚女士。”
“谢谢,”萝尚推过一枚金币,接过印信:“帮我通讯奥尔特加家族,明天我会去拜访。”
“好的,裁决者。在圣地亚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吩咐我。您可以叫我,特蕾莎。”
特蕾莎双手把那枚金币交还萝尚:“流时酒店永远无偿为时钟塔提供服务。”
“好的,特蕾莎修女。”
萝尚将它们收起来,搓了一下手指,碰碰嘴唇。
房间里,萝尚脱下大衣,解下几层衣服和内衣,然后踏进马赛克浴缸里温热的水里。
时钟塔出品的大师级魔具“纯黑缄默”在防水性上当然不会有问题,尽管淋了一夜的雨,但除了她裸露在外的咖啡色乱发,身上并没怎么湿。
萝尚探出半截湿漉漉的身子,温水在她偏向暗色的肉体上滑动如古老神庙的油脂。
她关掉了浴室的灯,抬起原先靠在浴池边上马赛克小方砖的后脑勺,往水里躺下去。
窗户外的公馆外墙上装饰有一个个铁烛盏,透过百叶窗帘,火焰的光已经极度微弱。
如水流淌的黑暗中,她放任着自己往水中不断沉没。温水不作迟疑地漫过她的口鼻,萝尚屏住呼吸,并且睁大眼睛。
眼前出现水的波浪,使她想起广袤、潮湿和充满腥味的大海。
她好像曾经死过一次,好像也曾经拥有过什么,可是记忆的最后一抹真切被人为地模糊过。
沙海与水渍将书页卷得昏黄,不可辨识。
失去的痛苦慢慢转变成麻木,未知的伤痕在隐隐作痛。
可她最终选择又一次的自残,又一次的濒临极限。
她越过干涸的黄沙,越过崩溃的大雨,越过茫茫的白雾,越过山峦之上的青色薄纱,越过颠倒世界的不止狂风,抱着一去不回的信念越过属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直到她在自己那松动和将要溃散的精神尽头,看见如蜂巢般的六边形在不住地聚拢、扩散。它们是入侵者所留下的精神具现体。
那些纯白色的蜂巢至今仍在令人目眩神迷地蠕动着。
细看起来,那些工整严谨的六边体好似一间间的酒店客房,从中心的空洞中透出炽白色的光。
蜂巢,或者房间,每一刻都在挪动着,与一模一样的同胞彼此在平面上替换,最终形成了一道永远不可能被暴力破解的谜题。
只为了在精神的尽头不声不响地守护着什么。
她已经知道那是谁留下的。那是一个她永远也无法去责怪与怨恨的对象。
水淹过睁开的眼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萝尚再也忍受不住失去呼吸的无助和思维停滞的虚无,猛地从水下钻出来,大口呼吸起浴室里温暖的空气。
如果真相已被所有人忘记,就由自己亲手寻找回来。
萝尚无力地从温柔的水中钻爬了出来,像是破壳的鸟与鳄鱼,像是羊水里贪婪的婴儿。
她痛苦地弓起脊背,拖着满身淅淅黏腻的水珠,赤裸着,一路跪爬回起居室里。
她从床边拿起手机,锁屏界面上已经有一个粉粉嫩嫩的头像正在闪烁:
“已经开始了。这是你所期望的吗?”
“当然,在做不道德的事情上,我远远比你擅长。公主大人。”
她敲下屏幕。
第二天一大早,萝尚穿戴整齐,除了换了双更方便行动的键盘底短靴,全身的穿搭依旧和昨天一样,冷傲殊特。
少女用一顶报童帽将奇异的焦发随意地收拢起来,随后挎着单肩包走出流时酒店的大门。
台阶下停着辆漆黑的奔驰V级,在萝尚走出酒店内的电梯时就已敞开车门。
“萝尚女士,你好,这边。”
萝尚点点头,坐上奥尔特加家族的车子。
车门滑关,另一个独立座位上的女人向萝尚伸出手:
“萝尚小姐好,卡门·奥尔特加。”
卡门·奥尔特加是个身上全无半分神秘的女强人,从精明的褶眼角可以看出来是个久经考验的商业精英。萝尚伸出手,轻轻地与她握了一下手。
“你好,卡门·奥尔特加·罗德里格斯女士,萝尚。”
“之后您叫我卡门就好。”
“好的。”萝尚笑,点头,望向窗外古城变化的景色。
虽然看样子不擅长和里世界中人打交道,但卡门女士还是试着和这位裁决者寒暄:“萝尚小姐在圣地亚哥玩得还开心吗?”
“还行,很漂亮,就是不是很方便。”
“圣地亚哥城毕竟不如马德里和巴塞发达。不过在之后,您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吩咐奥尔特加家族。”
萝尚扭回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慌。
最后,萝尚说:“有机会的话。”
“一定让您和时钟塔满意。”
“希望不只是靠这些。”
少女无情感地杀死了谈话。
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萝尚下车,径直地走进奥尔特加家族的私宅,毫无防备。
会客厅里,萝尚翻检着奥尔特加的族志,长桌边上坐着卡门和她的父亲何塞·奥尔特加·佩雷斯——也是奥尔特加家族集团的终极首脑。
“卡门女士,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而来吧。”
萝尚兴致缺缺地看着记载商业奇迹的大部头书籍,然后深深地吹了口气,将额头上垂落的焦色刘海吹得飘起来打了个颤。
“嗯……”卡门·奥尔特加斟酌着用词:“我知道您和时钟塔是为了露西娅·毕加索而来。”
萝尚勾起嘴角看了她一眼:“是的,为你的姐姐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
“露西娅·毕加索早就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请您明鉴。况且……”卡门语速急促。
“况且她已经死了。是这样吗?”萝尚啪一声合上奥尔特加们的族志。
担任裁决者身份的少女把双腿悠闲地跷起,脚则搁在了桌面上,靴跟重重地砸上会客室厚重的木桌。
“是的。”卡门女士斩钉截铁地说。
她们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份无法伪装的黯然。
“那就好,奥尔特加先生与卡门小姐,劳烦跟我聊聊毕加索小姐的事情吧。听说,您的前妻,也就是毕加索小姐的生母是前几年去世的?”
何塞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说:“是的……毕加索……毕加索女士大概是一年半前去世的。”
“葬礼上她来了吗?”萝尚随口问。
“您说笑了,那时候露西娅也已经不在了。”
作为曾经叱咤中南欧商界的掌舵者,何塞·奥尔特加并不知道眼前年轻得过分的少女到底是什么用意,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认为的答案。
萝尚遗憾地摇摇头:“可惜了。没见上最后一面啊。”
会客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嗯——接下来,犯人露西娅·毕加索生前有什么爱好吗?从童年时期。”
“……”一无所知的何塞沉默了,将关于他女儿的问题移交给了他的女儿。
卡门女士思考了一下:“毕加索小姐喜欢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很多。毕竟她年纪还不太大的时候就已经去伦敦学习魔术了。”
“随便讲几个,档案要填的。给你举几个例子——世界时尚、服装设计、文学艺术、体育运动、奢饰品、历史、军事……”
“比较明确的爱好是体育运动。”卡门说。
“足球吗?这个国家是很流行足球。”萝尚挑眉,掏出便笺本刷刷地写下什么东西。
“呃,是的。也许还有F1?”
“哦?梅奔?西班牙德系车挺多的。”
最新地址yaolu8.com“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萝尚听完,咧开血红艳丽的嘴唇:“不错,很好。继续这样吧。下一项,露西娅小姐与家里的关系怎么样?在外学习时,与家里的联系频率大概是多高?”
“呃……”
“三天?一周?一个月?”
“半年吧。”何塞说。
“哦,从十三岁开始?”
“是的,从她离家开始。”
萝尚耸肩,继续问。
问完了公事公办的问题,已经将近中午了。奥尔特加们用西班牙本地菜丰盛地宴请了萝尚。
萝尚稍事休息,便提出要何塞和卡门带她去看看露西娅生母的住所。
这不算为难的事情。
可惜那里已经换了新的住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无论是露西娅的母亲毕加索女士,还是露西娅本人。
不过说实话,就算是奥尔特加家,也没留下一点点露西娅·奥尔特加的痕迹。
似乎,首富家族奥尔特加真的将这个背叛时钟塔、严重违反条律的孩子彻底地祛除了。
萝尚有时候觉得,她来这里一趟,也并没有多收获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奥尔特加家族集团的经营账目……方便检查吗?”在回古城区的路上,萝尚问。
卡门面露难色,何塞顿了顿,说当然可以。
他们看着少女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你好,这里是014号裁决者,帮我转接“四钟”。”
“Hello,Mrs Roshan.”温柔而空灵的女声在萝尚耳边响起。
“介入注册地为西班牙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奥特加集团的经济调查。”
“好的,请问您要侧重什么方面?经营封锁还是并购预案?”
“只是分析一下账目就好,看看有无异常情况。”
“好的,详细数据稍后将会发送到您的邮箱中。”
萝尚挂断电话,撑着头看MPV车窗外下午时分就已经昏沉起来的蓝黑天穹。
圣地亚哥今天天气不好。
下车的时候,萝尚等了一拍卡门女士,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有什么事吗?萝尚小姐?”卡门女士很紧张。
“如果你姐姐其实没死,你会想对她说什么?”
“……”卡门愣住了,可能她并没想过。
“一句话。”
“Es unha cabrona.(你是个混蛋。)”
萝尚不由得大笑,走入侍从们为她撑起的黑伞之下。
夜幕降临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
萝尚慢条斯理地用着晚宴,奥尔特加准备的菜品比中午时分更有几分当地特色。
先上餐桌的当然是开胃小吃,以炸小青椒和白葡萄酒腌过的章鱼块为主材的加利西亚Tapas,萝尚吃到了一颗爆辣无比的小青椒,感到出奇的不错。
还有圣地亚哥蛋糕馅酥饼,厨师专门做成了一口一个的大小,很方便,不过味道甜而油得有点腻了,萝尚不怎么感冒,只咬了一半就放下。
好在亚麻桌布边上只有她、卡门和何塞,这里应该没人会觉得萝尚小姐不够文明。
接下来的则是以海鲜为主的前菜,鱼汤和扇贝。
何塞为萝尚介绍,说这种用甘蓝、土豆和猪肉熬底汤的鱼汤叫做加利西亚鱼汤(Caldo Galego),萝尚尝了尝里面的鳕鱼块,接着又抿了一口棕黄色的汤汁,都没感到有什么太大的特色。
萝尚又尝试了一下圣地亚哥的名菜扇贝,那是和洋葱、白葡萄酒和面包屑一起煎烤的,萝尚觉得确实还不错,不过又觉得大概沾了时令的光。
还有一些看起来就乱七八糟的芦笋片、芦笋干,萝尚敬而远之地只用勺尖蘸了蘸调味汁微品。
主菜倒是普通很多,烤鸽子,海鲜拼盘还有烤至半熟的土豆与小牛肉。萝尚感到普普通通,不过吃了很多。
因为她饿了。而且毕竟不用花钱。
卡门女士问萝尚小姐今日是否感到还算满意的时候,后者正盯上了刚刚端上来的奶酪拼盘。
萝尚把造型奇异的奶头奶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何塞先生和卡门女士送萝尚走出门。
“萝尚小姐,明天您还有什么安排吗?”卡门女士问。
“明天我自己逛逛,去露西娅小姐的墓地看看。”
“需要我们陪您一起吗?”
“没事,我自己去。地址也告诉我了,不是吗?”
大雨依旧急切,伞边的水珠坠落成不间断的丝线。
“祝裁决者行事顺利。”何塞先生说。
有声小说地址www.uxxtv.com“已经很顺利了,”萝尚顿了一下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地说:“对了,你们明天还是一起来吧。也许到时候可以给你们一个好消息——或者一个坏消息。”
“呃,好的。”
“只你们两个。尽量别带其他人。”
卡门女士最后回答:“我们尽量。”
“以及,露西娅小姐那辆车不错。”
“呃,请问,哪辆?”
“AM-RB001,Valkyrie女武神。朋友送给过我一台Valhalla英灵殿,Valkyrie则是它的高阶版本。女武神由阿斯顿马丁与奥地利红牛联合研制出品,全球限量预计为一百五十台,在2019年上半年提前出厂过一批。嗯——它还在这儿吗?”
“不好意思,我并没听懂您所说的。”卡门女士一头雾水,何塞先生突然地陷入思索之中。
“不久前,奥尔特加家族财团的一项大额预支出终于结清了。不过它倒是很隐蔽,隐蔽到你们两人都不知道。”
“萝尚小姐,这不可能。”
“话别说那么死。我们明天见。”
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勾起血红的嘴角,拉上了皮大衣的拉链,挎着包坐上回酒店的车。
在这个湿凉寂寥的清晨,人们还未彻底从冬日的阴霾和寒冷中走出,而伊比利亚半岛上的花鸟虫鱼早已享受起渐渐湿润起来的空气。
卡门·奥尔特加·罗德里格斯昨晚大约只睡了三个半小时,等到早间的雾气散发出的白茫茫的光从窗帘的边角透进她的房间,她才意识到天色已亮。
一个人的时间将要结束。
这位女总裁专门叮嘱了下属最近不要打扰她,小事交给她信任的副手,大事留待她回马德里。
卡门女士起床,沐浴洗漱后走下楼。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水,晨间自然湿气很重,她披上外套,走进前院。
园丁已经开始在几何式的园林里忙碌。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故宅里许许多多的工作人员,卡门都不太认得了。和她姐姐一样,卡门并不太喜欢这里。
父亲退休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了养鸟,卡门看到何塞正提着个鸟笼在远处漫步。
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他们坐车去往郊外的墓地。
虽然露西娅·毕加索早已不再是奥尔特加家族中人,但她依然被葬在家族墓地。这是父亲和卡门一起要求的,也是最后要求的。
大概九年前,也许更长,同样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潮湿清晨,一个耀金色长发的绝美少女敲开了奥尔特加家的大门,随后留下了一具尸体。
奥尔特加家族派出了自己培养的超凡者前去追查,但是他们既拦不住那个年轻的女魔术使,倾尽里世界人脉的调查也一无所获。
高高在上的时钟塔用血与禁令无情地警告了他们:魔术使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的罪名是使用反人类存续的禁忌魔法,并在一个受国际神秘谨用公约保护的国家造成了一起特大灾祸事件,直接、间接致使了二十人死亡、一人重伤、一人失踪。
请其所属家族与推荐者在一个自然月内作出无罪自证,否则将会与露西娅·毕加索一同被时钟塔议会与审判庭下达裁决决定。
奥尔特加们不知真相,也不知是否有冤屈可言。他们只能屈辱地接受了他们寄予厚望的大公主的尸体,和比那还要觉得屈辱而悲怆的事情。
可是,在希望死去的多年后,仍要有人来践踏他们和她最后的尊严。
卡门搀扶着父亲,屏退了家族侍从,向白茫茫的雾里走去。
在石板路上,雾气已经淹没圣地亚哥大教堂的尖顶;在墓园碎碎的草叶之中,更是五米之外不见分晓。
露西娅·毕加索的坟墓位置很靠后,卡门和何塞走过他们母亲和祖母的陵墓的时候,感到脚边的草丛里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湿漉漉的叶间跳跃。
离得很近了,卡门才看到那位来自时钟塔审判庭的裁决者。萝尚静静地站在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的墓碑前。
女孩的身材说不上高大,散发出的气质却令人生畏。
她今天没有戴帽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其上蚀着回路的灰发带,将少女被露水沾湿的刘海捋到额头以上。
圆润光滑的小麦色额头以下,便是萝尚那双流淌着深邃杂色的美丽眼睛,一眼望上去就能让人忘记自己,总是那么发人深省。
好在萝尚并没有转头去看他们,她仍然低头注视着墓碑上的简短文字:“你们来了。”
披散在萝尚背后的咖啡色长发整体长短不一,既像是山野间松鼠蓬松散逸的尾巴,又如奥斯曼人精致得浮夸的道道流苏。
卡门觉得,如果此刻有一阵难得的大风吹来,在吹散这让人忧郁的大雾的同时,也一定会让裁决者小姐的秀发在狂风中变成一张激昂而悲怆的焦黄飞帆。
“是的,萝尚小姐。”卡门说。
卡门和父亲来到她身旁,在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好。卡门这时候注意到萝尚·穆贾希德的皮衣肩头与靴根上已经有了很多亮晶晶的露水。
“我们不多废话。我要开始了。”
“您是要?”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想,但卡门和何塞都开始迟疑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能不能阻止萝尚如此亵渎的行为。
“掘墓。”
萝尚一边说着,一边从脚边的挎包里摸出一把墨绿色的折叠铲,娴熟地翻过墓前的十字架,跳进封石外的一圈草丛里。
“呃——萝尚小姐——!”
少女已经弯下腰,听到卡门的大喊声,便及时中止了工兵铲上的术式。
多功能魔具铲的铲刃无力地磕在大理石封墓石上,只留下一道格格不入的白痕。
萝尚扭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看着萝尚眼神中透露出的厌腻与不解,卡门和何塞都再说不出来什么话了。
“您一个人能行吗?需不需要我们唤些人手?”
“不用。我有经验。”萝尚把头埋下去,挥起铲子。
平心而论,奥尔特加集团的女总裁卡门·奥尔特加并不觉得一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少女,能够靠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铲子破开坚硬的封石,再一连挖到棺椁的深度。
但萝尚既然拒绝了,他们也只好就这么看着。卡门甚至天真地想到,如果她一番辛苦之后无功而返,那当然才最好。
不过她的妄想很快就被打破了,魔术术式启动后,工兵铲的刃像削豆腐一样削过大理石。在萝尚沉默而娴熟的努力下,很快便看见泥土。
她的手很稳,节奏很好,动作也很克制,绝不会在某一处浪费力量和时间。卡门望着少女的动作,心想她果然擅长这个。
奥尔特加们看着萝尚掘墓,忽然感到有一种欣赏雕塑家工作的美感。
工兵铲揭开最后一层迷雾的时候,清晨的风已经起来。
萝尚直起身来,望向那具被打开过的礼物盒。
“我猜,里面会留下个小把戏。你们觉得呢?”
“怎么会……”
卡门看见深坑里的一幕,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情绪。
“复活节快乐。”萝尚说。
风越来越大,雾却没有散开,预先设置过的魔术阵终于被多年以后的闯入者触发了,奥尔特加的魔力隔绝了天地,将墓地外的景色扭曲成油画。
眨眼之间,他们已经被拉入了那位女魔术使的结界魔术之中,魔力凝聚成的骨兵与活尸从任何处出现,憎恶地向萝尚扑来。
萝尚一铲子劈开了活尸的脖子,随后露出恶质的笑容:“幸好是魔力具现的,要是真的,那露西娅小姐的品行也太恶劣了。”
尽管两个奥尔特加并不是被攻击的对象,尽管刚刚得知的事情是那么惊喜,尽管眼前的一切怪诞过于惊世骇俗,但卡门还是哆哆嗦嗦地抽出了银色的手枪。
“萝尚小姐,太危险了!我立刻向外面求援!”
而萝尚缠着魔力的一拳砸在一个正从地下钻出的骷髅兵的头上,头骨瞬间碎裂成虚幻的烟尘。
“时钟塔的审判庭一共有十四位裁决者。”
“除了一个中国人,另外十二位都是来自全球魔术界名门望族的白手套,凭借学术水平和家族资源担任裁决者,依靠时钟塔的威信行于世间。”
“而在他们之外,最后一位入选者——“告死枭”萝尚·穆贾希德女士,是唯一一个以武力着称的裁决者。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萝尚回头冲他们笑,肩膀没有怎么转动,而是几乎把头扭了一百八十度,尽管她笑起来是那么美,但看起来却当然有股足以攥住人类心脏的惊悚感。
在那一瞬间,卡门和何塞感到天地之中的颜色在极速地变得鲜明,人眼无法分辨的无数种光在他们的视界中闪烁。
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百亿种颜色在紫色的黎明中交相呼应,少女小麦色的皮肤披复上一层大红大紫的羽织,笑眼里的浑浊原来是颠倒着的彩虹。
她美丽的深眼窝里流淌出纯粹的精神,将呛人的大雾癫狂地撕碎。
……
喀尔巴阡山下,特兰西瓦尼亚古老而无垠的绿野上。
一辆破道奇正嘶吼着奔驰在弯曲的公路上,驾驶者的胳膊惬意地搭在门窗上。
戴着墨镜的女子嘴角带着笑容,从东喀尔巴阡山巍峨的阴影中驶出,向西北连绵起伏的丘陵进发。
金色的太阳将近隐没在山脉的怀抱中时,黎契·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走下车,踏着石子路走进马拉穆列什郡县郊野的一处村庄。
这座不大不小的村庄依附在起伏柔和的苍翠原野上,周围的漫山遍野都是杨树与农田共同构成的绿色海洋。
傍晚时分,山间传来的春风令这童话般的绿海在夕阳的金光下摇曳。
黎契走进的村子原始而安静,最高最大的建筑是一座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修道院。
村子里不常来外人,最多的是各种旅游报纸派来的摄影师和记者,村民们见到穿着棕黄色牛皮马甲和长靴的女人走进篱笆来,当然也觉得又来了一个新的记者。
生活在这里的人和他们的祖先一样,一直保留着热情的传统。
有裹着头巾的农妇从木屋里走出来招呼她,问她是不是需要留宿,紧接着补充说不收钱。
黎契笑着给跑过来的小孩子塞了一块巧克力,向村民问路。
村民告诉她要找的那座修道院,就在不远处的木塔下。漆黑色的橡木圆塔很远就能看得到,黎契向他们道谢,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
修道院很好找,大门处设置的门卫凉亭也充当了小村上书报亭的作用,放在檐下的小桌板上放着一些过时了的报纸和杂志,黎契走进去的时候,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修士也没有拦她。
他们不会阻拦任何追求精神寄托的人。
修道院不大,只有四座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事物,边上三座两三层高的木楼分别是修士宿舍、社区餐厅与图书馆。
而最当中的那座十分起眼的高木塔里是修道院里的教堂和小参事厅,有时候也充当乡贤们的议事厅。
黎契穿过木塔下的环廊,路过参事厅,进到了方教堂内。
现在正是黄昏,一览无余的东正教堂里只有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低着头看着摊开的经卷,不时抬眼望向方教堂中心树立的木十字架。
露西娅有时候总好奇这些让人尊敬的老修士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像上课打盹却没被老师叫醒的侥幸小孩子一样。
信众座位的最前排上有一个斜缠着精致艳丽的圣帛巾的老婆婆,说是精致,其实也只是相对于这个淳朴的村子而言。
露西娅走到她身旁,静静地等她从灵修中退出,睁开血红色的眼睛。
“教友好。您有什么事情吗?”
黎契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蹲下去,将手掌放在跪凳上。片刻之后,魔术使毕加索将手掌拿开,留下两枚金灿灿的圆币。
第一枚金币崭新崭新的,采用了现代化的镂空工艺,在最大的凸面上蚀刻出一只3D视效的全视之眼,细看起来有些让人战栗。
“血钱”,全称“血税的命钱”。
“血钱”是由知名武力租赁公司“战术国际”与超大型国际企业“白夜公司”联合发行的特殊货币,经受“时钟塔”以及绝大多数超凡组织、政府的认可,主要流通于超凡世界,特别是在雇佣兵行业中。
无论是否愿意深入超凡,雇佣兵们都可以凭借此货币在全球购买“战术国际”与“白夜公司”的服务,包括但不限于空中支援、超凡者雇佣、装备定制与批量出售、信息流通与共享、私人安保、武装押运、身心疗愈、中小型战争业务承揽、享有治外法权的安全屋。
一枚“血钱”代表的原始价值很模糊——“一件事”或者“一条命”。“血钱”目前的市场流通均价为65万欧元左右。
第二枚金币看起来就陈旧多了,除了偶然反映日光的金色,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金属硬币。她甚至可以在边上的竖纹看得见泥土与污秽。
修士捡起膝盖边的第二枚金币,正面上是一枚正十字,她翻过来看,金币的背面蚀有一只奇怪的灰鸟,头戴王冠,口中衔着有两道上短下长横臂的金色十字架。
那只灰鸟无法分辨出是什么种类,既有尖利细长的鹰喙与双爪,喉部又有蓝喉歌鸲那鲜艳的蓝花纹,最最诡异的是那只鸟的翅膀,在骨节曲折的部位凭空伸出来了一双有五指的手爪,凄厉地为它自己抓稳了头顶的金王冠。
“一枚“血钱”和一枚采佩什金币……”女修士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金币交还给了黎契:“你想找的人在最后面。”
“谢谢您。”
黎契起身,抛着那枚采佩什们的信物走出教堂。
黎契走入修道院后的墓地,这里的公共墓园与修道院里一般安静,也没有碍事的守陵人。
马拉穆列什的乡民并不对死亡闻声色变,他们视死亡为新旅程的开始,在墓园的入口处,黎契看到照片墙上他们和他们家人的笑脸。
黎契来到墓地的最后端,在这里,野草野花已经越过低矮的篱笆,在不起眼的土丘上扎堆。
堕落的女魔术使看着好友坟头上随风摇晃的不知名花草,忍不住笑了一声,自拍留影纪念。
她取出一具白骨质感的玉白铲子,就那样一点点刨起封土堆。
天还未完全黑的时候,铲子撞在了棺材盖上。
AV视频地址www.uxxtv.com黎契下了坑,从长边推开了棺材板。
棺木里静静卧着一个分外冷艳的女尸。
女尸有一头几乎铺满了身下的浓金色波浪卷发,她的皮肤苍白,面无生气,只有唇角依然血红,但尸体却又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
埋葬在这个偏僻之地的冷艳女尸显然有着非同凡响的身份,单从她的陪葬品上就可以看出——她的卷发中正簪戴着一顶马桑式的水滴钻石网状王冠,用以点缀的大东珠排成了一个个正十字状。
奢靡的珠光宝气让黎契一下子想到了尼德兰王国与沙皇俄国的王后们的最爱。
女尸胸前的宗主教十字架是由一圈钻石项链悬挂在白皙的脖颈上的,在昏沉的日暮下也显得璀璨耀眼。
好在十字架上的六条臂上也镶嵌有细密的银钻,才不至于让前者喧宾夺主。
至于配套的蓝宝石胸针与对耳环,虽然同样价值不菲,但相比起前几样物品,便是不值一提的陪衬了。
黎契把手伸进棺材的时候,女尸睁开了眼睛。
黎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然而天色已经黑了。
太阳躲进了喀尔巴阡山里,女尸坐起身来,猩红色的双眼映在黎契的眼前,像成熟的果实裂流出鲜艳的血。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侯爵大人。”
“你……居然还没死在哪个地方……”
“起床气好大哦。”
“因为我知道你每次找我都没什么好事,露西娅·奥尔特加·毕加索……”
“有吗?”
“让我想想……上次是什么破事?帮你牵扯巴黎一整个神官团,好让你溜进圣心大教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烧圣母院呢。”
“别说,还真烧了。”
“……真的?”
“真的。不信你一会去看新闻。好啦,我的女侯爵,消消气,该起床了。”
黎契朝棺材里的女人伸出手。
女侯爵有点嫌弃地抓住黎契的手掌。
“怎么还有泥啊?好恶心。”
“挖你挖的啊。”
“女疯子。”
女侯爵甩开她的手,自己站了起来,一脚把需要几个成年普通男子才能稍微挪动的厚重棺材盖踢了回去,身上的珠宝饰品摇晃出奢华的声音。
“行头真好看。”黎契好奇地去摸女侯爵头上的王冠。
“你不准看。”
女侯爵没好气地闪躲开她的脏手,跳出土坑,等黎契也上来之后,顷刻之间把坟墓的封土又填了回去。
她坐上她的车。
而黎契却突然在原地发了下呆,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女侯爵用不善的眼光看向她后,她才慢慢拉开车门坐上去。
“怎么了?”女侯爵问。
“有个人在圣地亚哥颇有收获啊。”
女侯爵系上安全带,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看来大难不死的男孩要找上Tom Marvolo Riddle了。”
黎契仰头,嘴角勾出没有声音的笑,把车钥匙插了进去。
主控台上面有黎契事先为女侯爵准备好的通信设备,女侯爵在锁屏界面输入自己的生日,但并没能解锁它。
于是她将数字换成自己的死期,果然解锁成功。
疯女人。
“真烧了?哪个疯子啊……荒谬。”
“哈哈——巫师们都又和联邦都打仗了,”黎契拧动车钥匙,不无感慨地说道:“对了,猜猜那孩子现在在做什么?”
“谁?”
“卡米莉亚。”
“她不应该待在家族里好好的吗?”
副座上的女侯爵皱起眉头。
黎契转动着方向盘:“自己溜出来了,偌大的一个家族倒也没人去找这小姑娘,果然——外人就是外人。小卡米莉亚现在好像在当地下偶像啊,有几分天分,和你一样。”
女侯爵忧心忡忡地扶住额头上出现的皱纹:“卡米莉亚在哪?我要先去找她。”
“放心,完全顺路,梅菲丝侯爵!”
道奇载着两个已死之人一路飞驰,黎契摇下车窗,后视镜里的她露出了一口骨白色的整齐牙齿。
然后,她在特兰西瓦尼亚迎面而来的夜风中放声大笑。
她太期待了。
那些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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