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氐土貘(1 / 1)
五年前
鎏金博山炉溢出第三缕青烟时,苏梦璃的狐尾正懒洋洋扫过贵妃榻边的冰裂纹瓷枕。
妃色宫裙滑落半幅,堆在榻沿的褶裥似揉皱的牡丹瓣,赤发泼墨般垂落在金线绣九尾纹的软垫上。
她支着下颌的玉臂缀满缠丝玛瑙镯,指尖捏着枚龟甲铜钱,漫不经心抛向半空——铜钱穿过香炉青烟,竟在空中凝出幅紫微斗数星图。
“南国三千里,宜辰时……”金瞳半阖的眸光忽地凝滞。
铜钱突然偏离轨迹,将星图搅成乱流。
最后一线夕照恰在此刻刺穿十二重鲛绡帘,把悬浮的铜钱钉在墙上,投下的影子赫然是一颗完全不起眼的石子,九条狐尾倏然炸开,雪白绒毛拂翻了案头琉璃盏,冰镇葡萄滚落满地,在青玉砖上碾出暗红的血渍。
“怎会……”丹蔻掐进掌心,龟甲裂纹渗出丝妖血。
她翻身坐起时,发间衔珠金步摇撞出碎玉声,烟雾凝成的卦象扭曲成锁链状,腕上的缚妖索纹路重合。
最长的狐尾无意识卷住占星盘,盘面银砂突然聚成天煞孤星位,将原本算好的吉时吉方悉数吞没,殿外忽起阴风,吹熄了东南角的火灯。
“何人竟有如此凶煞之相?!”
苏梦璃赤足踏过满地星砂,足踝银铃响到第七声时,铜钱终于坠落。
那枚开元通宝不偏不倚卡在地砖缝隙,钱孔渗出的血珠正缓缓爬向着凶煞非凡的卦位。
她俯身欲拾,耳尖白毛却突然竖起——那卦象又向她左起三尺偏移而去,这次竟然非常明确地向她指明了一个方向。
“……本座倒要看看,这到底有什么凶煞之处!”苏梦璃不怕反怒,这世上能威胁到她的人可少之又少,她倒要看看这凶相究竟是何为。
只身飞向卦象所指之处,不过须臾片刻,这里虽不至于人迹罕至,但却是千狐门不曾探手之处,而这里居然还有不少山野修士长居此处,就连她这个宗主也不知这里何时出了这么个地方。
魔气……这里有魔教妖人。
苏梦璃瞬间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也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更加心生怒意——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教妖徒,连我千狐门都不放在眼里!
循迹而至,只见其中隐匿之处有一座凡人难以察觉的小楼,从外面看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古董店,只不过有一点禁制在上,就算是筑基期的修士,稍微注意一点也会察觉到这里。
店门口有一副古朴大气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阡陌堂。
吱呀……
苏梦璃没有直接踢门而入,身为一宗之主,她有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区区魔教妖人,她根本不放在眼中。
“哎呀,今天可真是来了位大客人呢~”妖娆妩媚的声音从后堂传来,一位身着紫金靓丽旗袍,面容姣好的女人迈着猫步缓缓走来——
暮色漫过她裙裾时,金丝合欢纹在绛纱下若隐若现,黑底织金面料紧束腰身,裙摆却用西域贡的冰蚕丝裁成,行动间透出里衬石榴红的亵裤,恰似将熄的炭火裹在玄铁里,鹅蛋脸被鬓边银蝶步摇映得冷白,蝶翼薄如初春新叶,触须坠着的东珠随步伐轻晃,在耳垂投下颤巍巍的影,倒与桃花眼里流转的春水相映成趣。
半挽的堕马髻斜插五蝠献寿纹玉梳,余下青丝泼墨般垂至腰际。
发间银丝编就的蝶形发带随风扬起,露出颈后刺着的半幅合欢花,那朱色妖纹顺着脊骨没入交领深处,倒似把曼珠沙华种在了冰肌上。
最妙是晃臀迎面走来时的风致,石榴红短袖滑落肘间,露出小臂缠着的金铃银链,那银链非是闺阁之物,每环皆錾着苗疆情蛊符,随她指尖抚过台面上的鎏金酒樽发出细碎清响,裙裾高开叉处本应露出肌肤,却衬着条墨色灯笼绔,绔脚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纹,烛火一照恍如活物振翅。
苏梦璃非常清晰地能闻出来她身上的气味——那独属于魔教妖女的煞气,还带着一股子妖媚的骚味。还是合欢宗的。
但她明显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天煞孤星,但此女一定和他有着莫大的关联。
“既然看见本座,为何不跑?为何不怕?”苏梦璃可没心思对这种人展现自己妩媚的一面,直接将自己渡劫期的威压渗透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对方不过是个半步化神的元婴修士,自己想杀她,宛若碾死一只蚂蚁。
“呵呵,渡劫大能想要小女子的命,不是轻而易举?如若想杀小女子,还请动手吧。”女人丝毫没有一点惊慌,反而还不慌不忙地拿起毛掸清理起桌上古董的灰尘,那完全无视她的态度更是完全无所忌惮一般冷静。
不像是装的,难道这里还有别的魔教狂徒?苏梦璃立刻放大神识,方圆百里都被她搜了个遍,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才有这股毫不掩饰的魔教气息。
“本座听闻,魔教阡陌堂遍布神州,只要求人办事,寻物杀人,只要报酬到位,什么事都能办。”苏梦璃收起了一身的威慑,忽然问道。
“原来阁下也是来求人办事的,还请放心,阡陌堂一手交钱,一手办事,只要报酬到位,无所不能~”女人掩嘴憨笑着,丝毫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事,立刻摆出了老板娘的姿态,精明的眼神好奇地盯着她,好似她才是狐狸精一般狡猾,“那么,这位客人,您是要……?”
“你可有认识某个命中带煞的人?”苏梦璃开门见山地问道。
“原来是小女子的家事,可小女子并不认识什么命中带煞的人呢。”
“你不想说,还是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记得?”苏梦璃依旧心生疑虑。
“呵呵,阁下如此笃定,那小女子信便是了,若是今后有遇到什么煞星,还望阁下出手相助呢。恕小女子贸然,这人和阁下有何关系?”
“此人天煞非凡,却命不该绝,与世间命里交错,可此人乃天机中的天机,就连本座也难以窥探,不……恐怕连先师都难以窥探。”
“呵呵,连”摘星折月“都难以卜算?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女人饶有兴致地抬首望月,似是在想象这到底是何等绝代天骄。
“本座只能卜算到他未来可能的轨迹,但唯有一条,本座非常确信。”苏梦璃那双妩媚妖娆的金瞳狐眼忽然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哦?莫非与小女子有关?”
“他……一定会加入魔教。”苏梦璃非常不愿承认,但她所卜算出的这条轨迹已经是“既定的结果”,非人为可扭转的必然。
“一定会加入魔教……”
“……你叫什么名字?”苏梦璃顿了顿,最后还是想探明对方的身份。
“小女,月千寻。”
……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黄历上面写着——
正月廿六,冲龙煞北,涧下水,收执位,东方氐土貉,大凶,忌,诸事不宜。
氐土貘,氐星造作主灾凶,若是婚姻离别散。
“带她走。”
那掷地有声的三个字,成为了她决心与他一刀两断的诀别。
“你不喝,孤自己喝。”
酒水从她喉中一道又一道滚下,她再次在他面前将那半坛醉生梦死一饮而尽,每一次,他都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喝光,忘却一切,然后离开。
梦,醒了。
这里离大夏边境只剩不到十里地,为了掩人耳目,萧烟云决定最后这段路乘凡人的马车到达,久违的浅眠了一会儿,没想到又梦见了那一天。
边塞,和每一个国家的边塞都一样,荒凉,寥无人烟,黄沙满天飞,没有人愿意来到这种地方定居,除了不堪入目的世间绝境和悲苦的生活,还有来自域外恶魔的残忍利爪,在这里除了苦难,你什么都得不到。
“你真是个混蛋。”一声银铃似的悦耳俏音脱口而出的谩骂,与一阵弥漫的红雾在萧烟云的对座凝成实质,高马尾红衣少女背负锈剑,眼神冷漠地盯着他。
“这是我和她的事。”萧烟云并没有因为她的发难而怯软。
“呵,和谁?镜萱瑶?还是东方筱?这两人你总要放手一个,现在看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抛弃对你毫无用途的糟糠之妻,投入绝世无双的大夏女帝的怀抱,这两人谁对你更有利显而易见不是吗……呃!”
“够了!你给我住口!”萧烟云再也听不下这女人的疯言疯语,瞬间提臂死死抵住她柔若无骨的咽喉,只要再稍稍用力仿佛都能直接将她的脖子折断一般。
“呵……有一天,连我也对你没了价值,你也会像这样把我随意抛弃。”女孩不怒反笑,迎面对上那双似是要杀人般的恐怖黑眸,无形的烈焰在漆黑如墨般的眸子间闪烁,倒映在女孩星斗般明亮的杏眼之中。
“你!”萧烟云正要发怒,忽然回味到了她方才话中的意味,可女孩还是一副凶恶的模样,这幅伪装从她第一次出现开始,就从未在他面前褪下过。
萧烟云松开顶住喉咙的手腕,这时马车也正好停下,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红绫,”抓过她背后的锈剑,在下车的瞬间,他回头看向还在疑惑为何他没有发火的红绫,萧烟云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足以让她放下戒备,这女孩身上的秘密太多,但他想让她知道,自己从未将她视作敌人。
“我不会丢下你们任何一个人的。”
“你……切。”女孩愣了愣神,轻啐一口,化作一团红雾再次消散无踪。
“一共三十文钱,老爷。”驾车的老人向萧烟云点了点头,岁月的风霜和尘沙一起镶嵌在他那如枯藤老木般的面庞上,像他这样依旧坚持在这里的原住民,甚至还是凡人已经不多了。
“多谢。”萧烟云拿出一锭银子,不顾反对塞进了他的口袋里,钱财于修士不过身外之物,对于他们而言却是救命稻草。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远远望去,便是那绵延不绝如巍峨泰山般的边境长城。
残阳将坠时,万里龙脊长城正泛起靛青色的咒光。
百丈高的城墙通体以昆仑玄铁浇筑,表面浮凸着女帝亲手刻印的“镇魔箓”,每个篆字大如车盖,笔锋转折处嵌着北海蛟珠。
此刻符文正随暮色渐深流转不息,字缝间渗出冰蓝灵气,所过之处黄沙皆凝成琉璃状的硬壳,这是天魔秽气触到封印时的异象。
狂风卷起戈壁滩的砾石,撞在城垛箭孔上迸出火星。
城墙脚下堆积的并非普通沙土,而是百年间被咒光净化的天魔骸骨粉,惨白砂砾中偶尔露出半截扭曲的角或指骨,戍边修士的符甲在飓风中猎猎作响,每人胸前铜镜皆映着血色晚霞,远远望去恍如城墙上睁开千万只赤瞳。
“丙三阵换防!”都统的吼声混着沙暴传来。
一队背负七星剑的修士踏着城墙内壁疾行,足下灵气在玄铁面烙出莲花状焦痕,途经女帝封印核心阵眼时,纷纷掐诀向正中那尊九头十八臂的镇魔像行礼——石像掌心托着的浑天仪正渗出金液,那是测算天魔潮强度的劫数汞,昨日已漫过“大凶”刻度,炊烟从瓮城箭楼后升起时,戍卒们正用丹火淬炼破魔箭。
箭簇浸泡的并非黑狗血,而是从城墙薅下的天魔角粉末,淬火青烟与沙暴纠缠成狰狞兽形,又被巡逻修士的剑光劈散,粮草官敲响夔皮鼓的瞬间,所有符甲胸镜同时转向正北——地平线尽头隐约浮出灰雾,雾中传来指甲刮擦青铜鼎的刺耳声响。
值夜的修士突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雉堞的窥天镜上,镜面映出的并非塞外景象,而是女帝封印层下的真实画面:无数肮脏无比,形貌丑恶的天魔正用骨刃剐蹭结界,它们溃烂的脸庞挤在咒文缝隙间,脓液滴落处玄铁竟生出霉斑似的绿锈,更深处有山峦大小的阴影蠕动,每次震颤都引得浑天仪金液暴涨三寸。
黄昏逐渐散去,第一缕天魔秽气穿透结界裂缝。
戍边大修士的剑阵尚未结成,那道灰雾已凝成三头巨犬扑向箭楼,就在此时,女帝亲题的“镇”字突然迸发紫微星辉,将犬首钉死在城墙外三百丈处——那里顷刻间隆起沙丘,仔细看去竟是座由天魔残肢堆成的京观。
到处都是魔气。
这是萧烟云唯一的感受,这里已经完全被天魔的气息侵染,如若不是长城和守卫在这里的将士们将如此令人恶寒的杀戮野兽全部阻挡在外。
“站住!驻军之地,闲杂人等莫要在此处闲逛!”还未及军营,附近巡逻的卫兵就察觉到了他,这些人同样看不出他的修为多少,只当他是迷路逛到这里的凡人,立刻下达了驱逐令。
“二位道友,鄙人是受万剑宗请柬,来援助各位的。”萧烟云拿出林凤的信笺,交予卫兵确认,几人面面相觑,反复对照萧烟云确认多次,但依旧不太相信。
“你等着,我去禀告将军大人……”
“不必如此麻烦!”
这时,一声雄厚敞亮的嗓音震慑云霄,惊飞无数寒鸦,众人皆惊而望去——一位身形魁梧,年过半百的精壮老人正大步流星地走来,半白长发披散身后,一宛如地狱恶鬼,破烂道袍随意披散身间,一身尽是横七竖八的刀痕剑疤,然而身材笔挺,全无颓然之色,凶恶之间竟能看出些许仙风道骨。
还有他那消失的半只右臂,这让萧烟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当初他刚刚下山时就一言不合与他开打,最后忽然失心发疯在日月潭与倒影练剑的疯魔老人。
“臭小子,还记得我否?!”老人笔挺身姿如泰山一般站立他身前,几乎将半片星河都掩在身后,虽面上少了几分那时的疯狂之色,但依旧能看出他为人的放荡不羁,骄傲狂妄。
“晚辈见过剑圣老先生。”现在看来对方已经算是听得进去自己的话了,萧烟云便以晚辈自称,但韩云少只是大大咧咧地甩了甩手。
“浮名不用再提!你是来这里援助的是吧,好小子!比那些只知道缩在宗门背后的天之骄子有骨气!是个心怀天下的少年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你!走,有我帮你向女帝引荐,你小子至少能直接带队出兵!哈哈哈哈哈!!!”
“东……陛下她现在怎样?”
“有陛下亲驾镇守此处,任它多少妖魔鬼怪都不堪一击!那天魔魔尊黑云压城,不也被陛下一击败退?你又何必在此杞人忧天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也跟着韩云少哄笑起来,似是将萧烟云当成了初出茅庐的修仙界年轻翘楚,还不曾听说大夏女帝的威名,毕竟他们有些人也随女帝征战,见识过那巅峰时期风华绝代的半步天人弹指之间将天魔大军杀回外域的雄姿英发,区区天魔只要陛下在此,绝无可能突破边境半分。
“好了,这里有我就够了,该忙什么都去忙你们的吧!”老人招呼了几声,卫兵们便拱手退下,待到确认只有他们二人后,萧烟云才再次开口。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陛下她现在状况如何?”
“你……是从什么地方知晓的?”韩云少还是拿出了该有的谨慎。
“摘星狐仙,苏梦璃。”
“那就不奇怪了,嗯?你怎么和那狐狸攀上关系了,你别告诉我你入了千狐门?”
“我觉得话题不应该在我这里,前辈。”萧烟云打断了他的插话。
“哦哦,不好意思……正如你所知,陛下在亲自击退一次天魔大军后不慎被魔尊的咒术所伤,而后魔尊又再次率军压境,虽然陛下再次将其击退,但如今……我也不知道她情况如何,这一个多月以来她都一直待在帐中。”
“那……她会愿意见我吗?”萧烟云有些踌躇,面对这个女人,自己始终心口有一块难解的疙瘩,自己于她似有恩有仇,似无恩无怨,无论怎样去想他们或许都是不在见面为好,但现如今命运终究还是将他们推到了一起。
“禀告陛下……”行至主帅帐前,韩云少对守门侍从耳语几番,对方立马领命进帐,不多时便出来道:
“韩都尉,这位少侠,陛下有请。”
终是要面对的,萧烟云轻叹一声,与韩云少一同掀帘而入。
正堂之上仍旧是一抹帷帐,那丰腴蜿蜒,婀娜多姿的尊贵凤体潜藏之后,露出一段令人垂涎欲滴的蜂腰蟒臀轮廓,盈盈一握的纤柳腰肢在挺拔圆翘的羊脂玉乳与半月似的丰润臀丘之间凹下一抹惊人的弧度,盈润娇蛮体态堪堪比寻常女子还要丰沃妖娆一圈,雍容华贵的侧身体态却将勾人心魄的妩媚妖艳化作高位者的从容冷傲,丝毫不见臃肿艳俗,颀长玉腿交叠重合,黑金凤袍之下细细磨砂,好似刚睡醒的美人儿一般无意识地展露自己成熟性感,香艳矜贵的身姿。
帐外鲛绡帐无风自动,月光与烛火在纱幔间厮杀出深浅不一的影,女帝侧卧的轮廓如泼墨山水里最险峻的峰,云锦软枕堆叠的褶皱恰似龙蟠虬结的舆图,玄色为底,以金线凤尾裙逶迤垂落榻沿,裙摆百鸟朝凤纹被烛光烘出半幅金辉,另半幅则沉在阴影里,恍若将万里河山裁作了裙裾,从幔隙望去,她撑颌的玉臂缀着各式华贵无比,雕工惊为天人的琉璃金链,指尖悬在榻边半寸处,蔻丹红得似刚蘸过心头血,发间象征人世间最为尊贵地位的九凤冠尚未卸下,金丝鸣凤口中衔的东珠正巧悬在眼尾,将本就上挑的凤目衬得愈发像悬在众生头顶的铡刀。
女帝从始至终未抬眼皮,缠臂金压着的奏折已无风自翻。
萧烟云窥见那截未着罗袜的足踝,金箔贴着滑腻柔润的肌肤绘出山河脉络,精致非凡的踝骨凸起处恰是潼关要冲,纤尘不染的玉足一闪而过,他如此这般便已是活罪难逃,以这女人的脾性是要剜掉双眼的。
在女帝身旁守着的依旧是她的心腹韩玥,凤榻东侧的螭纹铜镜映出半张冷面,在女帝面前的她即使身负“笑面虎”的威名也从来都是威严满面。
韩玥握刀靠柱而立,玄色飞鱼服收得腰身笔挺,金线绣的睚眦纹在烛火下泛着血光,柳叶眉被护额压得低垂,偏那对丹凤眼天生含锋,眸光凝在镜面折射的虚处,恰能映出萧烟云所立之处,高马尾未佩冠,只系着条赤金蟒龙纹发带,尾梢扫过肩头吞金兽护甲时,带起一线几不可察的杀气。
女帝修长美甲似百无聊赖地叩响桌面,韩玥耳尖银坠轻颤,她状似无意地调整站姿,缠着金丝蹀躞带的右膝微屈,这个角度能让绣春刀鞘尾端的窥天镜正对萧烟云后心,镜面浮着的符咒暗光流转,将对方指节屈伸的弧度拓印成谍报司密文——昨日北镇抚司刚破译出魔教手语,第三指微蜷即是杀招起势。
“臣韩云少,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纵然是韩云少这般乖戾的人物,在入帐后也不敢抬头半点,半步入内便单膝跪地行礼。
“……三日前北邙谷的雪,埋了韩卿半截断水剑,韩卿可是又跑去了塞外?孤有没有示意过,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女帝声如磬钟,傲如冬日厉梅,只凭声线便如千钧之势压垮人肩,更别说这开口就如问罪一般的御言,若是平常人等恐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昏厥而死。
“是,臣下数日前发现一处天魔行踪鬼祟,似有斥候之相,本想捉拿归城审讯一番,可没想到天魔此等狡猾奸诈,见不敌我等便丢朋弃友,令那斥候远遁而去了。”韩云少并没有因此而胆怯,但依旧承认了自己的过失。
“这么说来,那三十里外的天魔群也是阁下所为了?”
“是,臣下追逐至此,见群魔缭乱,凶煞非凡,便率部下将其铲除,永绝后患。”并没有任何邀功的意味,只是一味地道出事实,即使女帝要严惩于他,他也没有一丝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很好,你剿灭天魔群有功,领赏焱龙萃取丹三枚,淬骨炼血丸若干给部下余众,率众违抗皇令,罚收打神鞭五十下,部下余众各领十下,可有异议?”
如此这般倒是赏罚分明,军令严正如山,就算有功也不能抵消,最多赏罚并行,以正军令。
“臣甘愿受罚,多谢陛下恩赐……另外,臣还有一言。”
“长话短说。”东方筱噤声打了个哈欠,显然已经有些疲乏,侧躺身躯不再以白玉皓腕支撑螓首,躺靠鹅绒棉枕时,玲珑琼鼻轻声探出一息悠悠舒适的轻吟。
“臣为陛下引荐一位少年英雄,有此人助阵,我等必将邪祟妖魔彻底抹杀!”
良久,二人都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女帝那丰熟美满的娇躯纹丝不动,唯有胸前波光粼粼,肥美丰隆的浑圆玉乳随呼吸微微起伏,那完美到几近妖孽的身躯在围帘后映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高挺鼻梁之下是缓慢而柔和的吐气如兰,若不是那半指长短的丹蔻美甲依旧在保持节奏地敲击桌面,还以为这独步天下的绝世帝王在觐见臣子时昏昏欲睡了呢。
“为何不跪?”
“呃……!”
又是这般!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还未见过她的面貌,却已经在给自己下马威了。
萧烟云已不似从前那般,但面对这世间唯一一位大乘境的半步天人,还是有些微吃力——这女人根本就不止这点实力,她早就便有了飞升登仙的机会,可她只想在这大夏做她的安稳皇帝,享受睥睨天下,万人之上的感觉,若是她早早飞升,那上界九仙恐怕还得再乱上几分!
“嗯?能抗住孤的威压,有点意思……韩卿且退下吧。”东方筱虽是如此说来,但那石像一般凝定的身子却依旧不曾动过一分一毫,就算萧烟云有过人的实力,但她见过太多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天骄”,而她本身就是这天下最逆天的天骄,这份傲视群雄的实力就是她不将任何人放入眼中的资本。
“臣告退。”韩云少也只能待到女帝的威压渐渐散去才能勉强双手撑地将自己站起,甚至于站稳后还心有余悸,喘息不已,足以见得眼前这位半步天人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你从何处而来,受何人所邀来此偏僻蛮荒之地?”待到韩云少告退后,女帝才悠悠开口问道。
“臣乃南国散修,受万剑宗剑仙林凤所邀。”萧烟云肯定不会说出自己师从何人,但林凤的请柬倒是能作为幌子,他是受林凤所请来参与万剑宗的除魔大业。
“散修?呵,阁下还真是心怀宽广,散修已是于修仙界寸步难行,阁下居然还甘愿舍弃天下机缘前来此处讨无果之行,岂不为谬哉?”东方筱自然不会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好心之人,甚至对方还是个山野散修,更何况散修能达到这般境界之人万中无一,若是旷世奇才早已被几大宗门收入囊中,又何以见得为一介散修?
“臣听闻域外珍宝无数,虽凶险无比,但臣亦愿得一试,和域外天魔争夺机缘,恐怕也未必其同那些势力庞大的宗门争夺机缘来的困难。而我听闻陛下宅心仁厚,赏罚分明,若是能在此建功立业,能得到陛下的赏赐也未尝不可。”
“你倒是看得明白……但你想与这天魔争夺它们的资源可不是一件难事,且入边军,一切以军令为重,不得擅自离队,不得单独行动,不得违抗军令,你可知否?”这一番说辞确是有几分道理,似是安抚下了她的戒心。
“你虽有些功夫在身,但面对天魔尚需历练,既然是韩卿举荐,你便先入他帐下,待到有些功绩再为你安排一官半职如何?”
“诺。”
“很好,韩玥,带他下去吧,孤已经困了。”说罢,女帝悠扬转身轻轻摆手,好似刚刚处理了一件再微小不过的杂事,这等琐事甚至她一开始都懒得搭理,反而还扰了她早睡的雅兴。
“诺……随我来吧。”韩玥半俯身接旨,大步流星却走路不带一丝声响地从他身边经过,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萧烟云故意在帐中停留了一瞬,再次看向那帷幕中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这才转身离去。
看来她的确是忘了自己了。
“……这几年以来,也没有人向她提起过我吗?”萧烟云知道韩玥在故意不理会他,但他还是想多问一句。
“你在大夏待的时间也不算多久,朝中大臣没有多少人记得你,有印象的人我也有安排打底,没有人在陛下面前谈及过你——这也是陛下当年的意思。”韩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不近人情,但她说出这些话时还是可以感觉到语气中的冰冷。
“……多谢。”
“你若真想谢我,在这里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后就从此消失,回你的千狐门也好,回你的鹏摇山也罢,不要!再出现在陛下的面前……”韩玥最后几个字咬的极其狠重,几乎完全紧闭皓齿,这几个字眼从她口中说出时仿佛那严丝合缝的石墙中渗透进的几缕残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握刀的手在颤巍巍地抖动。
“……我知道。”
“韩大人。”
“你为何未去领罚?”远远便能听见韩云少帐中传来阵阵呜咽,想必定是刚刚挨了打神鞭余力未散,可还剩下一位兵卒端正立于帐外,见韩玥前来还恭敬上前招呼。
“韩都督说了,帐中要留下一人明日再罚,否则万一军中紧急有事传唤韩都督,也好有人前来接应……”
“军罚是可随意延后的么!还是说他韩云少有天大的能耐,连陛下的旨意都敢随意更改!”韩玥忽然暴起发怒,浑身上下迸发着洞虚巅峰的威慑,吓得四周兵卒都是双股战战,能跑远的赶紧远远避其锋芒,眼下这位守帐士兵眼看就要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五体投地地磕头求饶。
“韩大人……小人只不过是奉命办事!绝对没有违抗陛下旨意的意思!求求您开恩放过小人吧!”
“韩大人,你身为陛下亲信,位高权重,又何必为难一介士卒呢?”萧烟云立刻上前,左手按住韩玥平滑香肩,只同频发力,便将她全身的威压抵消殆尽。
“呵,萧公子如此仗义执言,不如这十下打神鞭,你也替他受了如何!”韩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故意挖出一座大坑,若是自己答应,受刑的可就成了自己,若是自己不答应,反而会被她落井下石倍加挖苦——喜欢逞英雄?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逞英雄而死的蠢货!
“韩大人,这惩罚本就是小人的罪责,怎么能给这位少侠呢!”幸得这位士卒也并非幸灾乐祸的小人,第一时间便向韩玥求情起来。
“那你就等着,待会本官可要亲自施刑!”
“韩玥!你不要欺人太甚!”
“够了!”
萧烟云正要并起而怒,一声雄厚的低吼打断了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韩云少身披一件薄衫,脚步沉稳地从帐中走出,即使那双凹陷的双眼,以及隐约可见的背后鲜血映射出他此时虚弱的身躯,但他在面对韩玥时仿佛有一种独特的高傲,令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示弱。
韩玥……韩云少……莫非他们二人是?萧烟云忽然有一种大胆的猜测,甚至细看之下,这二人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
“韩大人有什么怨气,便从老夫身上撒去吧,还请放过我麾下这些个兵卒。”韩云少说话时胸前铁块似的肌肉此起彼伏,寒风吹乱他凌乱的蓬发白须,在眼前这个女人跟前,这个洒脱不羁的男人竟是有着不同以往的正经。
“哼。”韩玥鹰钩般的双眸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如果她此时对萧烟云是十足的厌恶,那么她此时对韩云少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憎恶了,她就连和眼前这个人多说一个字的想法都完全没有。
“……父女关系,很尖锐?”萧烟云试探性地说道,韩云少并没有否认,只是叹了口气,对他摆了摆手。
“少侠,既然如此,不如再麻烦你帮我站一会儿岗,待我去领完罚后再回来替你。”方才的士兵还是惦记着这事儿,好像不是让他去受罚,而是他赶着去领赏一般。
“不必,这几日巡逻站岗便由我来做即可,你们安稳养伤,有事我会禀告。”萧烟云接下了一整队的活儿,起先那士兵还有些许不乐意,但韩云少也默然接受,他便不再多言了。
“既然来了,就在此住下吧,这里大伙都住的差不多,希望你不是被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少爷。”
“已经很不错了。”萧烟云环视一周,其实也就是很普遍的军营帐篷,他们是修士不是普通人,就算席地而坐,不睡不吃不喝也不会怎样,他曾经在域外待过数个月之久,那里的环境比这里恶劣得多。
“这里的士兵都这般荣辱与共吗?”萧烟云有些许诧异,这大夏边境的防卫不仅在于实力至上,能让如此众多的修士们团结一心,连那些传承百千年的宗门或许都难以企及。
“这里是军队,不荣辱与共才是亡败之军……而且,我们深知自己究竟在面对着什么,”韩云少望向天空中划过的极星,夜幕悄然降临,群星为漆黑一片的墨色点缀零星散散的珠光宝石,又好似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野兽凶眸,在迷雾中闪烁着危险的信号,“这里是抵抗天魔最坚实的防线,一旦失守,成千上万的人将会被炼化为同样残忍恐怖的鬼怪,天魔的铁蹄一旦踏入中原,任何王公贵族,万代宗门,先天大能,全部都只能成为刀下亡魂,我们……都会变成天魔。”
“好好睡一觉吧,孩子,就算是修士,也是会累的,尤其是在这里……”韩云少撂下最后一句忠言,转身重新钻回了帅帐。
萧烟云就好似数月前依旧生活在茅草屋中一般,找到一处偏僻但又能观察到四周的角落,将红绫放在身边,靠在路边拴马缰绳的木桩旁,静静地发呆。
不多时,他再次从封存许久的戒指中拿出了那半坛酒,他保存的非常好,没有变质,没有变淡,甚至愈发的醇香,但他不知其中的秘法有没有变弱,他再喝下,会不会和她一样忘记一切。
“你是我见过,最蠢的剑主。”
女孩刻薄而冷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每当他对于这件事有所想法时,红绫都会像这般突然出现,但与往常不同,她这次恐怕真的非常生气。
“你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吗?”红绫嗤笑一声,俊秀娟丽的美眸尽是对他的嘲笑愚弄,“你现在像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失宠嫔妃,满脸的怨天尤人和自怨自艾,怎么,就因为她真的不记得你了,你就打算一直挂着这副模样?你还是不是男人!”
红绫抓起他的衣领,厉声喝道,英气十足的柳眉因怒气而倒竖,即使拧成倒八字也清秀无比。
“真是可笑,能让剑灵对剑主动摇。”红绫失望透顶地看向他那已然封尘的冷面,“你自从那天以后,就已经变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有多久没有笑过了,就因为迷信了虚无缥缈的命格,便将你自己也骗到了……”
女孩闭上杏眸,哀叹一声,化作一缕红烟消散无踪。
“……廿六,长流水,闭执位,冲狗煞南,忌安床,修造,开市。南方鬼金羊,凶。”萧烟云喃喃自言道,抬起手中封存许久的酒坛,思踱片刻,倾斜至翻转——清流如泉从坛口涌出,混杂着几缕湿气沉重的捆草与浓重的麦香,全部回淌入这片深沉而古老的大地……
……
上界
长善宫
玉面公子天上仙,正前往灵台元君清源居士的居处。
那书生白袍浮着各式暗纹,广袖灌满九霄风,却未拂乱他半分鬓发,眉骨生得极高,偏在眼尾折出段风流弧度,噙着笑时似把三界都看穿了个遍,玉扇骨镂空雕着自己的宫阙——浮云阁。
“天上仙何往?!”
雷霆般的诘问劈开云海,金甲神将阵列如怒目金刚,仁德王足踏玄龟现身,龟甲夔纹渗出紫微帝气,震得天上仙袖中玉磬自鸣三声。
“长善宫讨杯清露茶。”天上仙合扇作揖,扇坠北斗七星倏然倒转,话音未落,仁德王眉心天眼骤开,神光将他足下云霭烧成琉璃状。
“清源避世三千年,你该知他身负的因果。”
玉扇唰地展开,空白扇面忽现碧落宫残影。
“若我说……”天上仙指尖划过扇面焦痕,三千青丝无风自动,“那位本该坐镇三十三重天的碧落真仙,此刻正命悬一线呢?”
云海突然翻涌如沸,仁德王腰间轩辕剑龙吟出鞘半寸,天上仙却笑着踩碎足下琉璃云,任裂纹蔓向云海深渊……
……
天璇宫
玄冰玉阶在足下泛起霜纹,凌慕雨每踏一步,裙摆掠过的冰面便浮出炽霞独门印诀,九重锁仙链自穹顶垂落,链环相击声似百骨哀鸣,刑架上残留的仙血凝成珊瑚状冰晶——
这里是天璇宫,是独属于上界九仙的裁决之地。
每当有九仙其中因纷争不和,或是其中谁有过错,九仙们便会聚集于此,慎论罚否。
可这哪里是裁决圣殿,分明是座冰封的修罗场,她仰头望向悬在正中央的斩仙剑,剑身没入天道碑的模样,像极了师父当年以绝情剑劈开仙山之门的场面。
凌慕雨抚过玉牌边缘的九翎凤纹时,指尖恰好停在炽霞惯常摩挲的位置,这枚象征上界九仙之首身份的玉牌温润如初,无数道护体神光流转得毫无滞涩——毕竟与师姐同修千载,连灵力共振的频率都如出一辙,她从容踏上裁决殿的万劫冰阶,垂眸望着冰面倒影:炽霞最爱的飞仙髻分毫不差,甚至刻意在右耳后留了缕碎发,那是七百年前论道时自己亲手替她绾起的,那时她还不会打理自己。
“九仙未齐,何故求剑?”
天道回音震落穹顶霜花,每一片都映着受刑上仙的残影,上界九仙每一个都几乎受过斩仙剑的神罚——这,是这世间唯一能伤害到仙人的法器,是天道留给九仙之间最后的禁锢。
凌慕雨广袖轻扬,袖中滑出的却不是炽霞惯用的玄天绫,而是她们师门独有的碧游令——令牌触冰即燃,青焰凝成九瓣莲台,正是当年师尊赐予首徒的印记。
“斩仙剑。”她启唇时泄了半缕极北寒息,这是唯有修无情道至大圆满者才有的特征。
“九仙未齐,不得出剑。”似女人似小孩似男人的声音在空旷无垠的天璇宫徘徊不已,经久不绝,但凌慕雨的面色始终淡漠,这如雷贯耳般的神音在她耳中不过蚊声细呐。
“斩仙剑。”凌慕雨最后重复了一遍。
这,是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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